影裏(えいり, 沼田真佑 )
沼田真佑的小說'影裏"是一部篇幅不長,卻留下大量謎樣猜測給讀者的作品.它並不以劇情的起伏取勝,而是透過一種若隱若現的氛圍,將人際關係的脆弱與虛幻,現實世界的災難與無常.乃至佛教思想中"人空法空"的哲理交織起來.讀完之後.心中縈繞的不是具體的故事情節.而是一種難以化解的孤獨感與疑問: "我們究竟能否真正認識身邊的人?".這部作品有翻拍成電影,但那略有改編,似乎成了導演解讀後的某個版本,若有時間,建議還是先讀小說,再看電影,兩者間沒有絕對替代性.
小說的焦點人物是日淺.他看似灑脫,擅長交際,與同事關係融洽,愛好釣魚,似乎是一個"社交高手".然而.當讀者透過不同角色的描述去拼湊日淺時,卻發現這個人永遠無法被還原完整.在父親眼中,日淺是一個騙子,利用關係斂財.在今野眼中,他是釣魚的好夥伴.也是能在職場上無礙交遊的人.而對其他人而言,日淺也有不同的形象.小說精心營造這種多重敘事下的人格斷裂,讓日淺成為一個無法被定義的人.
正因如此,當日淺在東日本大震災的海嘯中失蹤時,故事並未帶來確定的結局.他究竟是真的葬身於災難.還是選擇以此為契機"詐死",從而逃離過去?小說沒有解答.於是,日淺這個人物在最後徹底轉化為一個"影子",成為他人心中的投射,而非可驗證的現實存在.作為小說的敘事者,今野看似比讀者更接近日淺,然而他的自我同樣被隱藏.他是男同志,但日淺始終不知道這件事.今野也沒有向同事公開自己的身份.這一層"隱匿"與日淺的"多重面貌"形成了強烈對照.換言之,小說不僅描繪了我們無法看清他人,同時也揭示我們無法完全被他人看清.人與人的交往.充滿了遮蔽與隱藏.即使是自認為親密的好友.彼此之間也可能隔著一道無形的牆.
今野與日淺的友情.或許更多是一種投射.今野需要一個能夠陪伴,理解他的存在.他將這種需求寄託在日淺身上.但當日淺失蹤後,他才發現自己真正失去的.並不是日淺這個人.而是自己對日淺的想像.敘事核心是今野與日淺之間的關係.表面上,他們不過是同事,偶爾一起釣魚.喝酒.但隨著敘事推進,逐漸感受到今野對日淺的情感超出了單純的友情.他作為一名男同志,對日淺有一種無法明言的吸引與投射.這種吸引並非明顯的愛慾描寫,而是存在於"等待","觀察",渴望靠近,卻又自知距離不可能縮短的狀態裡.這樣的曖昧,正是文本的張力來源.因為這似乎在進行者某種對潛在愛情的行動,期待,但卻又沒有任何進展,表面上從未被揭露.甚至從未有過機會被實際驗證.它的存在恰恰依賴於無法說出口帶來的壓抑.
釣魚作為曖昧的場景,反覆出現.這一行為不僅是愛好,也象徵著"等待"與"模糊",願者上鉤!?.兩個男人在河邊或湖畔並肩而坐.沉默.專注於魚竿.談話斷斷續續.這種並肩而坐卻不直視,構成一種獨特的親密.它不是正面交鋒的情感,而是一種側身而處.共享靜默的親近.與傳統意義上的"愛情"或"友情"都不完全相同.更像是某種的曖昧親密,既不被語言清楚命名,也未達用肢體表達.靜止無言之中.曖昧本身成為了唯一的情感語言.今野的性傾向對讀者是公開的,但日淺始終不知情.這種"單向的秘密"使曖昧的關係變得更具張力.對今野來說.日淺或許永遠只是朋友,但正因他自己是同志,他可能無法單純地以友情看待對方,對讀者而言可能會如此猜測.但對日淺來說,,他或許完全未曾察覺可能有這些個細微的差異,這種 "知道"與"不知情"之間的落差,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既近且遠.從某個角度來說,今野的情感既像愛情,又像自我投射.他在日淺身上看見的是自己對親密的渴望,日淺的失蹤,不只是物理層面的消失,更是對今野內心情感期待的一種斷裂.既然曖昧從未被打破,沒有留下任何被確認的痕跡,關係沒有明確開始,於是也無從真正結束.曖昧即是"影裏"的情感核心,今野與日淺的關係並不能簡單定義,處於交錯地帶,依種未被說出.未被完成,永遠懸置的親密.日淺的失蹤使這種曖昧被凍結在時間裡.成為無法解釋,無法證實的存在.正如書名所示,它不是陽光下的實體,而是一種在影子裡閃爍的東西.
小說中引用了祖元大師的偈子:"乾坤無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裏斬春風",附錄的解釋認為,偈子談的是"不懼生死",然而將其放在小說的語境中,似乎更應理解為"一切皆空,無可把握".日淺的存在就像"電光影裏":一瞬即逝,無法捕捉.無論他是真死還是假死.對今野而言.失落感是一樣的.因為真正失去的.不是生命的具體,而是那段"關係"的幻影.佛教中的"人空法空"恰好說明了這點:人是空的,法也是空的.一切都無法被執著.因此."影裏"既不是偵探小說.也不是災難小說.而是一部關於真相永遠不可確定的作品,它強調的不是尋找答案,而是凝視那個無解的空白.
東日本大震災與海嘯的出現,將日淺的失蹤置於更宏大的背景中.災難帶來大量失蹤者,人們無法分辨誰是真的死亡,誰是趁亂消失.這種生死的模糊性正是小說的核心隱喻.災難讓真相徹底模糊化,而這種模糊並不只屬於日淺.也屬於整個社會.每一個失蹤者都像是一個謎.他們的親人只能在不確定性中掙扎.日淺的消失.正是成千上萬個未解之謎的縮影.
失蹤在日本社會語境裡.往往比確定的死亡更難承受.因為死亡意味著某種終結.但"失蹤"卻意味著無窮盡的猜測與等待.日淺的失蹤正是如此.今野無法確知他是葬身於海嘯,還是選擇了"假死"以徹底消失.這種懸而未決.正好呼應了小說的主題: 他人的真相永遠被遮蔽.災難因此成為小說中一個語境化的掩護.若在平時.一個人突然消失可能引發更激烈的質疑.但在震災背景下.失蹤被視為"正常",成千上萬的人如此消逝.於是日淺的命運被自然災難吞沒在一片模糊裡.災難的集體性.掩蓋了個體的真相.在日本社會文化中.失蹤往往意味著脫離舊身份的可能性.許多文學,戲劇作品都呈現過類似的隱喻: 當現實生活壓力無法承受時,消失成為一種"再生"或"自我重啟"的方式.
日淺或許正是藉由震災的混亂.完成了某種自我消失.他在父親眼中,在同事談資中,在今野感受裡,是三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沒有一個統一的自我.那麼,真正的"自我"是否存在?或者日淺只有在徹底消失之後,才得以擺脫這些矛盾的面具?災難因此具有雙重隱喻:對某些人而言.它是生命的終結.但對另一些人.它卻可能是重新開始的契機.死亡與重生.在災難的語境裡變得模糊難分.
許多人讀後可能會以為"影裏"是一則男性之間友情的故事.然而,它最終卻顛覆了友情的穩固性.小說表明.友情並不是堅固不變的.而是我們在對方身上投射的一種想像.當對方展現出不同的面貌時,這份友情就會瞬間破碎.小說的書名"影裏"意義深遠.影子永遠依附在光的背後.既存在又不完整.就像我們對他人的認識,只能看到某個側面.卻無法真正看清全貌.友情亦是如此.它始終處在影裏的狀態中.
"影裏"讓人感到一種人與人間的必然疏離,告訴我們,我們永遠無法完全了解他人.也永遠無法完全被了解.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影裏.帶著某些隱藏的面貌.僅讓他人看到某些投射.日淺的失蹤,今野的孤獨,最終指向同一個結論,一切都是無常的.一切都是空的.友情,身份.真相.甚至生命本身,都如同"電光影裏斬春風"般.轉瞬即逝.這裡帶著一種對每件事都"不完整敘事"的手段來表現."不完整敘事"不是作者沒交代清楚,而是刻意讓關鍵資訊缺席,把真相,動機.關係的定義都留在陰影裡.文本把讀者牢牢綁在今野的肩膀上,他看見什麼,我們才看見.他不說,我們就不知道,沒有超然的第三者.今野身為男同志卻選擇沉默,這讓他既是敘事者又是遮蔽者,他的情感與羞怯構成了敘事濾鏡.結果是,日淺的"真相"永遠透過今野的需要與恐懼被折射,敘述本身成為"不可靠的證詞".而最關鍵的事,日淺的失蹤與可能的"詐死".讀者得到的全是二手材料,我們與今野是同位階的.日淺父親的指控,同事的印象,今野的猜測.真相被外包給傳聞,證據彼此打架.敘事遂成為一座回音室,線索越多,真相越遠.祖元大師的偈子像一把多面鏡,作者甚至在附錄安排解釋,卻仍不消解歧義.文本把詮釋權推回讀者,語言不是錨,成了潮汐."不完整敘事"把讀者推上補綴位置,用自己的經驗去縫合空白,都能自圓其說.卻也互相矛盾.這多重可解讓人親身體驗"他者不可知",理解只是眾多投射的某ㄧ種路徑,意識到我讀到的日淺,其實是我自己的剪影.
"影裏"是一部關於謎.關於空白.關於疏離,關於孤獨的小說.提醒我們.在人際關係中所追尋的確定性.其實永遠無法得到.唯一能做的.只是接受這種不確定.並在影裏繼續生活,是今野追查友情背後得出的不堪真相."影裏"最終不是要我們尋找日淺的真相,而是讓我們凝視"影裏"的存在狀態: 永遠不確定,卻真實滲透在每段關係之中.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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