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裙子的女人(むらさきのスカートの女,今村夏子)
一口氣讀完"紫色裙子的女人",那感覺像被拖入一場清醒的夢.故事從最尋常的街角展開,一個女人,穿著紫色的裙子,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在街道間徘徊,日常中若隱若現,卻總能吸引目光.而在她的背後,還有另一個人,"我",那個永遠穿著黃色開襟衫,幾乎透明到無人理會的存在.她靜靜潛伏,窺視,記錄,甚至暗暗推動著紫色裙子女人的生活軌跡.這種並行的兩個身影,一明一暗,一顯一隱,構成了小說最初的詭譎氛圍.讀者最初循著第三者的視角進入文本,帶著某種冷眼旁觀的好奇,看著"我"這個人如何細緻入微地窺伺紫色裙子的女人,但其實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何以這個敘事者'我'像個透明人,文本中的"我"的動靜明明極大,搭車時都去摸鼻子了,行為也描述的有些誇張,但旁人眼裡"我"卻似乎不存在似的,沒這人.這樣一看,不知作者安排敘事者的意圖在哪,像是場球賽轉播,只聽到主播聲音,畫面卻不曾聚焦主播?但等等,為何主播同時也是球員,竟在場上奔跑,不,那可能是球童,是偶爾送球進來的人!,所以"我"只能以無名的"她"倏忽出現.
但讀著讀著,漸漸發現無法再對那種明白"我"與她的姿態明明交錯卻毫無互動關係來理解,它像設下了一個心理陷阱,使人一點一點被迫貼近敘事者的視角.當故事推至最高潮,所長從二樓跌落,昏迷不醒,此時文本的"我"突然站出來指揮紫色裙女人子真由子如何收拾殘局,安排逃亡時.此刻敘事者彷彿終於與那個"我"重疊,但又終於突破她,感受到她的緊張,亢奮與奇異的滿足感.
就在這種高度緊張時刻,文本卻突然收束,然後幾乎戛然而止.原來所長並沒有死去,真由子並沒有如約赴旅館,而那個"我"依然孤零零的存在.沒有驚心動魄的反轉,沒有犯罪小說式的解答,甚至連一個情緒的釋放都沒有.故事就這樣停下來,把讀者硬生生拽回現實.從極度的沉浸,到突兀的抽離,在回過神時,竟意識到自己並非認知思索紫色裙子女人的去向,而是在回望那個永遠穿著黃色開襟衫的"我",那個在暗處窺視,在邊緣徘徊,在渴望與排斥之間不斷拉扯的存在.
文本中的她是病態的嗎?或是偏執?毫無疑問.她的行徑帶著不安的變態色彩,包含著窺伺,跟蹤,暗中操縱,甚至在心中醞釀暴力的念頭.這樣的她令人恐懼,卻同時令人難以移開視線.因為在她那種扭曲,近乎畸形的渴望背後,隱隱閃爍著一種極度的悲哀.她不是單純的惡,她的偏執來自於對"朋友"的渴望,一種看似卑微卻又根本無法被滿足的渴望.這樣的矛盾,讓人在閱讀時感到一種複雜的情緒,可能無法認同她的行為,但卻對她的孤立無援心生共鳴.那份無法理解卻令人歎為觀止的感受,正是作者筆下高妙之處,她是我,我其實是她,她走了,我就是下一個她.
今村夏子在此間玩起了某種技術手法,便是她營造了兩個女人之間的鏡像關係.一個是"紫色裙子的女人"真由子,她明顯地被眾人注意,議論,標籤.另一個則是"我",那個穿著黃色開襟衫,在邊緣徘徊的隱形人,要讀到最後,人們才知道,她叫權藤.她們一明一暗,一顯一隱,卻互為映照,甚至最終界線模糊讀者難以分辨誰才是故事的真正主體.開篇的細節早已埋下伏筆,"我"潛入小學的跳蚤市場,兜售搜羅來的物品.真由子剛入職,就被人懷疑偷竊酒店用品.故事結尾,失竊的線索再度回到小學的集市.這些線索,表面上指向真由子,實則在暗暗勾勒"我"的身影.敘事者一再把自己置於暗處,卻又無法完全抹去自身的痕跡.她既是觀察者,也是幕後的操縱者,更可能是整場事件的真正推手.閱讀時,個人不斷感受到這種"雙重視線"的壓迫感.紫色裙子的女人成了眾人眼中的"異類",她的孤單,笨拙,甚至戀情,都被放大.審視,流言四起.而黃色開襟衫的女人,則像一面暗鏡,把自己投射到紫色裙子上,把她視為另一個自己.這種心理上的挪移,讓小說充滿了不安懸疑與震動.
如果說"紫色裙子的女人"的前半段是偏執的凝視與跟蹤,那麼後半段則轉入了一幅冷峻的職場圖景.小說寫得極細,寫同事之間的虛情假意,表面的關心與背後的落井下石,寫升遷的暗潮與排擠,偷竊事件如何成為集體霸凌的藉口.而令人驚訝的是,這些描寫雖然真實到令人不適,卻不帶那種廉價的憤怒或控訴.作者並沒有刻意將職場描繪成"人性之惡的煉獄",反而以一種近乎平淡的筆觸展現其運作,包括人情世故,自私算計,流言蜚語,像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生存機制.這種平靜中蘊含的冷酷,比起誇張的惡意,更讓人心寒.
更微妙的是真由子並非一個純然無辜的受害者,她也參與其中,她有軟弱,也會妥協.說拒絕給讀者提供一個高尚正義的代言人,而是將所有人都置於灰色地帶.這種不丑陋但令人心寒"的敘事,讓作品更接近真實的人間景象,整部小說最深沉的主題,或許是"被看見"與"不被看見". 真由子雖然孤單,卻始終在眾人視線之內.她被議論,被標籤,被同情,被排擠.她是人群中的焦點,即便這種焦點帶著惡意.相比之下,"我"才是真正的隱形人.因為她沒有名字,被同事們直接稱為"那個人".她不被納入聚餐,不被算入名單,甚至住所都無人知曉.她存在於組織之中,卻像一個幽靈般被人忽略.這種"存在卻不被承認"的狀態,比起單純的孤單更為殘酷.它讓人失去與他人建立連結的能力,最終只能把一切寄託在對"另一個人"的窺伺與想像中.於是"我"把真由子像視為朋友,視為自己唯一的希望,甚至在幻想裡把她推上紅毯般的街道,再一次次確認自己的存在感.但這一切終究只是幻象.真由子離開後,她依然無人可依,被小學生當作惡作劇的對象.當她坐上真由子曾坐過的公園長椅時,那個循環便完成了.被排擠的,不只是紫色裙子的女人,而是任何一個可能的"我們".
細讀這部小說會發現,它的結構像一個環形:開頭的小學集市,最後再次出現.開頭的孤獨長椅,最後變成另一個人的座位.這種環形結構暗示著一種殘酷的宿命,人不斷被取代,被遺忘,被重複.今村夏子似乎並不重視故事邏輯的嚴謹,或者合理與否,她筆下的敘事者究竟是誰也並不太重要,"我"既不是幽靈,也不是與真由子重疊.作者更在乎的是營造一種氛圍,一種人性迷宮的感覺.當讀者開始懷疑講述者究竟是誰時,正常與異常的界線便消失了,而這正是小說的迷人之處.
當黃色開襟衫的女人坐上了紫色裙子的女人的長椅.小說的循環結束,也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我們每一個人,或許都是紫色裙子的女人.我們也曾渴望被旁人接納,卻可能只剩下孤立無援.我們曾期待在職場中立足,卻成了被忽視的邊角料,工具人.我們曾暗暗希望有人能真正看見自己,卻發現自己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模糊背影.紫色裙子的女人的錯誤,我們都可能犯過,她的孤單,她的軟弱,也都屬於我們的一部分.
所以這部小說最終不是在講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在講一種普遍的人類處境.它提醒我們,在某個時刻,我們都會成為那個孤單坐在公園長椅上的人,被他人窺視,被忽略."紫色裙子的女人"的特別重點,不在於情節的跌宕,而在於它對"存在感"的殘酷揭示.它讓我們看到,不被看見,原來可以比被惡意看見並遭栽贓誣陷更痛苦.而孤單,不只是沒有朋友,甚至徹底的透明化,隱形化.這是一篇關於孤獨,關於人際,關於社會邊緣人的小說.它沒有宏大的控訴,沒有誇張的戲劇張力,卻以一種冷靜而殘酷的方式,把我們拖入一面鏡子,讓我們看見自己在幽暗角落中的投影.正因如此,它才如此令人難以忘懷.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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