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1日 星期一

黑盒城市

 

黑盒城市(  ブラックボックス, 砂川文次)

                      砂川文次的"黒盒城市"是一篇外表樸素,內裡殘酷的小說.故事並不複雜,快遞員佐久間,從社會的邊緣走來,在生活的夾縫中掙扎,換過一份又一份工作,卻始終無法融入所謂的正常人生節奏.他不喜歡當下的生活,不耐一成不變的日子,對人際關係的虛偽與利益算計深感厭煩,卻又缺乏改變現狀的決心與持續力.這樣的日子像一個封閉的迴圈.每一次工作,每一次關係,每一次嘗試,最後都走向相似的結局:離開,放棄,重新開始.直到某一天,他因一次衝動揮拳打了稅務官,被推進真正的監獄.進了監獄的他,依然延續著外面的習性,不久後又因打人被關進獨居房.然而獨居的日子給了他某種冷靜的距離,讓他開始思考: 監獄與外面的世界,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嗎?

                     他的答案是:沒有. 在他的眼中,社會本就是一座"無形的監獄",沒有鋼筋水泥的高牆,沒有成冊的行動規範,卻用看不見的規則,權力結構,經濟秩序,把每個人限制在特定的生存方式中.監獄與世界,雖然形式不同,但對人心的束縛與操控,並無本質差異.小說從這一點開始,像是在拆解一個殘酷的隱喻:人活著,無非是在不同的牢籠之間轉換,從無形的社會監獄,到有形的實體監獄,甚至更小的精神囚室.對某些人來說,牢籠就是全部的人生.

                     佐久間的外面生活,看似自由,卻早已被無形監獄的規則框定.他當快遞員時,每天必須按公司要求的路線配送,必須在時間壓力下完成訂單,必須對顧客保持笑容即使顧客對他無理取鬧.這些規則沒有人每天大聲宣讀,但它們比監獄的日程表更難違抗,因為它們是生存的條件.曾經進便利商店打工,以為會輕鬆一些.結果,便利商店的店長有著自己的規矩,擺貨要按特定順序,收銀時的用語必須統一,顧客進店時要立刻喊招呼語,這種規則的僵固性,讓店長不敢續聘脾氣偶爾墜不知名爆發的佐久間.違反這些不成文規矩,雖不會讓你進牢房,但會讓你失去工作.在監獄工廠時,情況更荒謬,機械聲轟鳴,工人們戴著耳塞,卻必須用手勢與眼神交流.這種沉默的協作裡,充滿了無形的監視與評價.你稍微慢一點,動作錯一點,就會被資深工人用眼神警告.這些經歷讓佐久間思考:所謂自由,其實只是換一種規則生活.外面的世界雖沒有鐵窗與高牆,但日復一日的制度與默契,早已把人鎖在一個看不見的牢房中.

                    佐久間不斷換工作,像是不斷地從一個牢籠逃到另一個牢籠.他離開快遞公司,是因為受不了高壓與單調.離開便利商店,是因為厭倦了機械化的笑容.離開工廠,是因為感到自己像機器的一部分.但每次逃離後,他發現自己只是進入了另一套規則,一個新的牢籠.換工作看似自由,實際上只是換了一個監禁環境.差別在於有的牢籠規則嚴苛卻透明,比如工廠的作業標準,有的牢籠規則鬆散卻含糊,如自由接案時的市場競爭.這讓人以為自己在選擇,但本質上只是換個空間繼續服刑.這種幻覺不只屬於佐久間,還屬於許多現代人.有人辭去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活,投入所謂的自由職業,卻被客戶需求與平台演算法操控.有人逃離城市去鄉村生活,卻發現農業的規律同樣無情.世界的監獄不止一座,它們彼此相連.

                    在佐久間的故事裡,人際關係本身就是一副鎖鏈.他不擅長應對人際間的詭變,不喜歡與人長時間相處.當快遞員時,他不會在休息室跟同事閒聊,結果被視為孤僻,無心的言詞,慘遭店長放棄.在便利商店,他不願迎合店長的脾氣,導致被排擠.在工廠,他避免參加下班後的聚會,結果與團隊越來越疏遠.孤立帶來表面的自由,讓他免於虛假的應酬,但也讓他失去支持網絡與容身之地.他成了"自我囚禁者",並非被他人推進牢房,而是自己築起牆,把自己隔在外面.這種狀態很像監獄裡的單獨監禁.物理空間可能廣闊,但精神空間被壓縮到孤立的角落.

                    自由並非無代價,它總是伴隨風險.佐久間的故事,正是這個真理的寫照.選擇離職,是自由.但離職後要面對經濟壓力與不確定性.選擇衝動揮拳,是自由.但揮拳後的結果,可能是監獄的鐵門在你身後關上.自由是一條通向三個出口的路:天堂,監獄與地獄.天堂是你冒險後得到的突破與新生.監獄是你因冒險觸犯規則而被懲罰的地方.地獄則是失敗後無法回頭,陷入絕望的深淵.佐久間不想過安穩,可預測的生活,因為對他而言,那就是另一種監獄,每天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生活被固定在單一節奏裡,雖然平靜,但乏味得令人窒息.對他來說,這種穩定與監獄服刑沒兩樣.然而,對其他人來說,安穩或許正是幸福.他們已經習慣了世界的監獄,把它當作理所當然的秩序,甚至在其中找到安全感.自由與安穩之間,沒有絕對的對錯,但它們指向的風險不同,前者是外顯的,劇烈的.後者是內化的,慢性的.

                     佐久間因打了稅務官,被送進真正的監獄.這裡的規則不再隱晦,而是赤裸裸地書寫在制度中.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工作,幾點休息,完全由他人掌控.在監獄工廠,他被分派到簡單卻重複的作業,必須按照指令完成.與外面世界不同的是,這裡沒有競爭,沒有晉升,也不需要討好上司,只要機械地完成任務,就可以安穩地度過一天.這種安穩讓他想起外面世界那些習慣牢籠的人.他們服,重複,遵守,換來可預測的生活節奏與安全感.只是對佐久間而言,這樣的日子像溫水煮青蛙,會慢慢讓人失去掙扎的意志.

                     在獨居房的日子裡,佐久間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比較監獄與外面的世界.他發現監獄限制的是物理空間,社會限制的是行動選擇.發現監獄的規則明確而固定,社會的規則隱晦且多變.發現監獄裡的人雖近在咫尺,卻彼此隔離.社會中的人雖在同一城市,卻彼此陌生.他意識到"牆"的形態不同,但監禁的本質是一致的.自由或許只是牢籠面積的大小不同而已.在監獄工廠裡,有些犯人顯然很適應這種生活.不必思考,不必冒險,不必為明天擔心.他們在固定的時間吃飯,睡覺,工作,並在這種節奏裡找到安定感.這讓佐久間想到外面世界的許多人,那些安於現狀,拒絕變化的人,其實是在無形監獄裡服刑.他們可能抱怨日常的單調,卻不願跨出那一步,因為那一步意味著風險.對這些人而言,安穩的監禁未必是苦難,它甚至可能是幸福.因為一旦離開這座熟悉的牢籠,他們將面對不可預測的風險,而那才是真正讓人恐懼的東西.

                     無論是佐久間還是我們,人生似乎都在不同的牢籠間流轉.我們可能從學生時代的校園規則,進入職場的公司制度.從社會的無形高牆,進入法律的明文約束.從物理的監禁,進入精神的束縛.世界是監獄,生活即為囚徒.自由是一種風險,風險可能讓你衝破牢籠,也可能讓你被關進更小的牢房.選擇安穩是另一種服刑,選擇冒險是另一種賭注.唯一的不同是,我們是否意識到牆的存在,並且有意識地選擇我們願意待的那一座牢籠.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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