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3日 星期日

東京都同情塔

 

東京都同情塔(Tokyo-to Dojo-to : Tokyo Sympathy Tower ,九段理江)

                待讀的新書太多,有點受不住連續同質的碾壓,弄的混亂,所以中途決定加個系列穿插其中.沒什麼好想法,就隨意的找出了20多本短篇的日本小說來湊數,這是第一本.

                九段理江的小說"東京都同情塔",乍看是一則以未來東京為背景,模擬替代懲罰制度的社會實驗小說.故事設定在一個已廢除死刑的時代,政府改以高聳入雲的"同情塔"收容重大罪犯,名為人道,其實是對語言,情感與社會秩序的一場全面清洗工程的預言.它的出現,不是為了擴展語言的可能性,而是為了消滅語言的多義性與倫理的緊張狀態.小說處理的並非單純的懲罰制度,而是語言的管理,情感的分類與道德語彙的精準再造.這種看似中性的語言工程,實則隱含一種極端潔癖般的社會統治欲望.

                 小說的語氣冷峻,距離感強.幾乎沒有作者對角色情緒的明確同理,而是任由語言機制本身運作,暴露社會制度與語言策略如何互為表裡.在這樣的書寫方式下,讀者反而更能跳脫角色的情緒投射,從語言與制度之間的摩擦看見小說真正的焦點.

                 主角牧名沙羅是小說中最明顯的語言潔癖者.她對語言的"含混"深感不安,排斥任何可能導致誤解或情感過剩的語彙與敘述方式,試圖追求一種可以清晰映照現實的語言.一種能夠排除比喻,隱喻與潛台詞的語言體系.從這點出發,我聯想到"聖經"中的巴別塔神話,一座人類試圖用單一語言構築通天之塔,但上帝卻以語言的混亂打斷了這場統一的狂妄建構.在那神話中,語言的多樣性是對人類傲慢的懲罰,也是文化的起點.語言的豐富,正因其模糊性與誤讀的可能.比喻,語帶雙關,情緒語彙,地域語言與個體修辭,讓語言充滿生命.語言不只是傳遞意義的工具,更是情感與倫理的試煉場.沙羅對語言模糊性的焦慮,不僅是個人情感潔癖的展現,更可能是對世界混亂不可控狀態的反動式壓制.在這層意義上,她與巴別塔建造者的邏輯並無二致,試圖以單一語言攫取世界的秩序權,將意義收束至一個唯一的真理點,一種語言上的中央集權.

                 沙羅對語言模糊性的厭惡,與同情塔制度設計者的語言邏輯如出一轍.他們都希望將語言轉化為一套去歧義,標準化,穩定的表達系統.在這種語言架構下,罪行也可以被重新命名與柔化.小說中最諷刺的,就是那一系列針對重罪犯的再敘事過程: 強暴可以是誤會,誘拐可以是治療,戀童可以是"情緒上的依附",而社會在接受這些說法時,竟沒有太多反對聲浪,彷彿"同情"這個詞本身就足以使一切合理化.而這洽對應是九段理江所揭示的: 當語言被制度精密設計,情感與道德不再來自內心的共振,而是從一套已標準化的語義系統中取用.這是表面意義的進步稱謂,或者集體的監控,訂製,是語言去個體化的開始.

                 小說中的"塔',從名稱,自表現而言,乍看似是一種人道關懷象徵,實則則是"全景敞視監獄"的未來翻版.獨立高聳所以可怕,不在懲罰功能,而在其存在本身,從城市的各處角落舉目抬頭,便能望見,人們只要遙見到它,它便如影隨形的監看著城市居民的道德想像,突入勾起被植入的定義,意義,標示,這也無形規訓著社會對語言與行為的判準,甚至人們不用實際看見塔中景象,只要知道它的存在與命名,就已經完成了一場自我約束的儀式.

                 雖然某種形式的"語言化的監控"在當代社會中早已出現,但不是以機械形式,卻是語言治理的模樣出現.文本中有數處描寫,當社會進入收容所建設與是否"赦免"罪犯的公共討論時,媒體與發言者幾乎一致採用了"最無害的語言",這試圖讓情緒抽離,倫理懸置,詞語設計過度完美,甚至連討論是否允許某些邊界性性行為的論壇,也都引用心理學語彙或療癒敘事.模糊真正的權力與身體問題.這種語言空間的乾淨化,讓人幾乎無從置喙,卻也無法真正"表達".這不禁讓人聯想到現今生成式AI的語言生產模式.如今生成式AI,如ChatGPT的語言模型訓練,正是基於大量"去冒犯化","去情緒化","去模糊化"的語料庫所建立.這些系統傾向生成"最合理,最可接受"的答案,經常沒有答案時也能硬生生跑出一個所謂的"回答",但往往排除了不確定性與語言張力,卻未必能真的回答了問題,或者應對了時事.在這樣的世界裡,語言不再用來探索倫理的邊界,而是用來安撫社會的焦慮. AI生成的文本講求中性,合理,避免冒犯,它可以無限複製語言結構,預測語意趨向,卻無法捕捉語言中那些不合邏輯的,暫時性的,倫理搖擺的部分.當社會與語言越來越向AI靠攏,語言也越來越成為一種算法治理:  沒有情緒張力,沒有修辭風險,沒有倫理困境,甚至完全沒有不可表達的東西,只要提問,必有回應,毫無阻滯,文字看似如泉湧噴出,實則能表達真意的多少當下並不能真的知道,回答了也可能根本就只是模糊了各種詞語的堆砌,充斥著任意性.文本中並未明說AI,但那種語言的模版化現象,其實正是AI語言邏輯的社會化:開始習慣說"安全的話",使用"穩定的句型",避免"不合時宜的詞語".它讓語言產出變得更有效率,但也變得更乏味.最重要的,是失去了語言最重要的功能,產生倫理張力與意義衝突.

                "東京都同情塔"最鋒利的批判集中在對"同情"這一語詞的解構.在小說中,"同情"不再是一種自發的情感反應,而是由制度主導,經過命名工程之後的語言成果.被收容者被社會賦予"值得同情"的標籤,於是他們不再是需要承擔罪責的主體,而是可以被接納,被理解,被重新社會化的"案例".而這種再命名,實則抹除了他們與他人之間的真實倫理關係.在小說的討論節目中,辯論是否應赦免與未成年發生性關係的女性,節目使用"心理依附","關係療癒"等詞句作為包裝,而非直接面對操控與侵害的問題.這種去暴力化的語言重塑,表面看似溫和,實則消解了加害者的主體性,也掩蓋了受害者的創傷.當"同情"成為制度詞語,它便失去了情感的深度.文本一再重複強調這座塔的命名本身就隱藏著一種命名暴力,它強行替社會成員分類,賦予語義地位,使某些人得以被接納,而另一些人被永久排除.而這一切,都不需經過個體的道德選擇,只需接受塔的話語秩序.這樣的現象在現實社會中並不陌生,許多時候我們過度關注要怎麼說話比較正確,甚至超過了事情本身是否正當的根本.語言的標準化與政治正確並不是問題本身,但當被用來取代倫理判準,甚至成為卸責的工具時,語言就從通道變成了障礙.那場關於中年女性與未成年男性性關係的輿論辯論,是最能表現出這種意圖的片段之一.支持者引入"療癒性關係","心靈創傷補償"等語彙,將權力關係與年齡邊界轉化為一場"心理事件".這樣的語言柔化策略,其實是對受害者的二次暴力,是對倫理系統的篡改.而社會竟能如此接受這些說法,足見語言的治理功能已深入人心.

                看起來小說的部分是寫於未來的時間軸,但卻不是一本寫未來的小說,寫的是我們從古至今一直在進行中的語言工程,語言本身的改造一直就是進行式,如同生成式AI的產出那樣一路的噴發可能的回應,背後的資料庫隨著更多的前產出文字堆積而擴大,窮盡著收集搜羅,因而時刻的改變著當下輸出新語意,新的結合,與新的定義,掩蓋或替換了舊時原有的意思,者使得中央全景語言監控產生了一種文字規訓的樣貌.在這樣的世界裡,人們可能其實是一直把"想說的話",表達為"應該說的話",關心著"怎麼說才不會惹麻煩",語言成為了一種安全管理系統,而非情感倫理交流探索工具.

                這篇小說的核心並不是討論犯罪,懲罰與赦免,其中甚至沒讓罪犯或旁人發聲,只有監獄管理者東上拓人,與監獄設計者沙羅,一個定義世界意義的知識份子,幸福學家瀨戶正樹,一個媒體記者馬克斯的語言,意圖,共同構築了"文字規訓"的新世界,而他們共同的特徵,就是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文字語言管理者,發言人.因此,我們不僅要思考,這是否意味著,有了生成式AI需求最大的文字資料庫下,語言反而在管控下逐漸被"清洗",被"規範",被"優化"之後,當模稜兩可,含糊性被去化後,人們是否也同時失去了與他人真正建立倫理關係的能力?或許不再犯語言上的錯誤,但也不再說出值得回憶,值得爭辯,值得感動的話語?! 九段理江讓我們看見的,不只是一座不容比喻的語言之塔,更是語言治理權力的寓言式再現.這座塔存在於小說中,也已潛入我們的日常語言使用裡.真正可怕的,不是人們學會了怎麼說話,而是忘記了有些話,原本不該如此輕易說出口,或者如此輕易的就說出口.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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