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0日 星期日

都柏林人

 

都柏林人(Dubliners,James Joyce)

    "都柏林人",這依舊是喬伊斯作品,15篇短篇小說的集子,但此書名是有意義的,這15篇寫的就是不同的都柏林人的故事,雖然是短篇但某種角度來看也是一個長篇.

     "都柏林人"可以補充前面看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對於理解後面要讀其他的喬伊斯作品有助益.在青年藝術家立志前行時,被他視為是框限思想與行動的種種,包括天主教會顢頇陳腐的問題,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中的虛偽,英國殖民濫權統治等,這些既是斯蒂芬視為走出自我時的限制,同時也是作者喬伊斯自身創作面臨的桎梏,這兩部作品其實都有作者自身經歷的影子.

     那這15篇"都柏林人"就究竟是寫什麼呢?這本書的編輯好心,文本首先出了導讀,也刊行了一篇"都柏林人的文化病理學",加上首篇的附注裡都寫出了書的重點之一是"麻痺",而這就產生了許多人自行解釋了書的主題寫的是"麻痺".於是任一個讀者都能在此名詞的導引下或帶風向下,去理解每篇的所隱藏的"麻痺".這裡的麻痺指的是愛爾蘭人當下對生活的麻痺.其實我以為這種好心的提醒未必見得是好事,因為它就落入了喬伊斯討厭的那種集體或是某個主子主張的"標準答案",限縮了讀者的想像空間,而那種答案式的導引一開始就進入人心,反而阻礙了讀者思想的冒險,當然,沒注意到導讀或跳過去不讀的人反而是會有不一樣的感受.也可能有許多自行領悟能力者在選擇自行讀完後意會到"麻痺"在文本中代表的可能的表意,那自然是有相當意義的,但一開始就洩漏某種答案,效果可能反而是負面的.

     而我因為先看的是後著"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一個感受是這又是作者少年,青少年,到青年成長的體會,甚至以完成年代來說,這本短篇集子可以說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前傳".他只是將斯蒂芬的角色,眼光,觀點,看法,與意圖打散成15篇的各色人物,分別記述都柏林人在童年,青年,成年時期及公眾生活的故事裡,在喬伊斯的描繪裡,20世紀初的都柏林人,沈浸在英國殖民黑暗裡,看不見自己真正的面貌,甚至沉溺在死亡將至的陰影中,渾噩度日,麻痺不仁,由這15篇所呈現的人物與時空意象是苦澀多於愉悅,頹廢大於興奮,嚼蠟超過多滋.

     開篇的三篇"兩姊妹","邂逅","阿拉比"寫的就是三個童年人,"兩姊妹"中的少年首先面對的是死亡問題,對於死這件事的感受與看法."邂逅"則是寫三個相約翹課的少年出遊的故事,其中一人因為害怕臨時爽約,另外兩人在道中途遇一個奇怪的人物後,引法兩人不同的行為表現與差異的思想.至於"阿拉比"則是寫一個少年或青少年"懷春""思春"的問題,少年維特的煩惱."依夫林"則是寫一位女孩相約與船員男友私奔的故事,但實際上在最後關頭,女孩反悔,因為考慮到父母親原生家庭的擔憂.這四篇屬於童年,青少年的故事很明顯地以主角個人的天性感官來決定"前途"的方向,後面的篇章便逐步地要社會化考量了,"賽車之後","護花使者","寄宿之家",則是關於"金錢"或"資本主義"下情感觀的質變關係,這應該是顯示進入青年作家感情觀首次的面臨質變考驗,不再是純純的愛那種單純,或是由性慾催動的生物本能,ˊ個體體認到是有某些不純淨的"東西"進入了情感的衡量中的某種體悟與探索,到了"一片陰霾","對比"則是表現出資本主義下更兇猛的一面:一文錢逼死一條英雄好漢,此時青年將更加的社會化,於是進入"泥土","憾事一樁"絕對孤獨性的表現,不慣是大齡剩女,或是莊重自持有守有為的出納員在正經的工作之餘,若沒有有效的背景與財富,資本主義外的生活只剩下孤獨與無期的等待.孤獨自然是有害的,但參與社交呢?窮困窘迫的狂荒在"會議室裡的常春藤日","母親","恩典","死者"藉由一場場的各色聚會,夜晚泡酒,吧,地方的藝術音樂聚會,到商人們的懺悔佈道會,家族眾人的新年聚會,一場場的熱鬧狂歡顯出比孤獨更寂寥的個人內心.而這些都可以是斯蒂芬個人或喬伊斯個人長長路上所見,所思,所得,也能夠化成都柏林這個城市裡生活中普遍的生活遭遇.

     這些遭遇中除了那以為的成長經歷衍生的視角觀點,另一個意外之言的便是小說呈現某種"對比",這種對比目標是顯出了道德,情感,價值等的個人歷練的差異性,而這與"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是前後呼應的.隨著個體的成長,眼界與思維的拓展,對於社會中普遍的由"利他"觀念或價值衍生出的宗教觀,民族觀,家庭觀等的質疑,到由"利己"觀念所發展出對於個體生命過程的種種體悟.小說集子以"兩姊妹"的神父死亡為開端,而最終篇則是直接取名"死者",其實這兩篇共通的主題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一個人的死亡"引發了兩種不同的後續路徑."."兩姊妹"透過兒童的角度來呈現一個死亡事件,神父身前癱瘓的原因不明,僅知他精神崩潰始於一次打破聖杯的事件,在少年主角的眼裡,當老神父靜靜地躺在棺材裡,帶著死亡的平靜,莊嚴,而一隻無用的聖杯放在他的胸上.在文本裡始終呈現的"聖杯是無用的",神父的精神早在聖杯打破前就死去了,因此當他的肉體要消亡了,卻還抱著無用的聖杯,豈不好笑?!這裡頭同時諷刺宗教信仰的某種虛幻,與透過死亡展現出這類人們儀式性的虛假.而這虛假在"死者"篇中更是表露無遺,這篇可以說是這15篇集子中篇幅最長的,前面歡樂的新年宴會,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大餐的,目的只是為了襯托宴後那對夫妻在黑暗的旅館裡各自回想的不同,丈夫在熱鬧的宴會後升起的極度興奮的情慾,急於回旅館"辦事",但妻子卻因為音樂與他人的言談,勾起了對年輕時戀人的追憶,私人的死亡記憶被賦予強烈的浪漫色彩,一首曲子讓妻子回憶起戀人的往事,丈夫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妻子心中竟然深鎖著這樣一段刻苦銘心的戀情,妻子的坦白讓他進一步感受到生活中一切人與事的無常性,那些熱鬧,溫情的背後皆為虛空,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漸消失到一個灰色的無形世界.這兩篇對比呈現的一方面是死去的人未必真的死去了,而活著的人未必真的活著,精神上的死亡比肉體上的死亡更加可怕,更加卑微,另一方面則是透過肉體的的死亡,來暗諷都柏林人精神的死亡,連帶著它有的宗教觀,生活觀,家國觀,愛情觀一切一切都帶著死亡的味道,也就是一開始就被揭露的"麻痺".

       在"死亡"的主題下,首推宗教的影響.天主教在塑造愛爾蘭民族性過程中有著關鍵作用,天主教是愛爾蘭形成獨立民族並最終成為一個獨立國家的信仰邊界, 另一方面,教會對世俗生活的箝制也深刻地影響了愛爾蘭的進步與發展."兩姊妹"裡兒童被賦予了一些清醒的反叛精神,而成人世界對宗教的態度則是順從的功利取向,籠罩在都柏林人身上癱瘓,麻木,停滯的精神狀態部分可以歸罪於天主教對人的桎梏.神父死亡中的兒童對宗教產生了困惑,"邂逅"中,這個兒童開始想要逃離, 他打定主意,至少花一天時間擺脫令人厭倦的學校生活,在教會學校裡,除了宗教相關的書籍外,學生不能看其他的任何世俗讀物,被抓到看異書的兒童順利逃離了學校,去了碼頭,乘渡船過河,逛了鄉野港口,就在閒逛步入尾聲之際,在河岸上遇到了一個老人,老人想用鞭打的方式來教育孩子的看法,讓男孩震驚並慌亂的想要離開,但他逃離了這個男人,依舊是要回到原有的教會學校去,這裡表示了男孩始終逃離不了愛爾蘭深入肌理的宗教教義對社會的滲透及操控.而對天主教最明顯的批判,莫過於"恩典".表面上"恩典"篇似乎是呈現宗教作用對於成人世界的道德指引,讓他們向善向上,但實際上,作者在這篇裡極盡反諷之能,完全揭露著教會的虛偽性,柯南因酗酒受傷,引發好友想要藉宗教活動讓他重新做人,諸好友與柯南進行了一場宗教主題對話,朋友們巧妙說服了他去參加耶穌會靜修活動,但其實只是個可笑的輪流彼此灌酒喝酒的小聚會,在座的政商界人士全都能侃侃而談引經據典,但他們做的不過是用教義的個性化解釋來美化自身追名逐利的行為,合理化他們各自的欲求,表面上提倡讚揚積極的信仰生活,與提倡對天主教教義的尊崇,實際上是以暗諷的手段嘲笑教會對愛爾蘭世俗生活的控制,諷刺人們只是手裡捧著聖經在假裝信仰一個宗教而已.

       精神生活的死亡,麻痺直接呈現的莫過於感情觀,與感情生活狀態.在這15篇中的男女大多數似乎生活得皆不順遂,都被束縛在某種既定的框限中,沒有太多選擇.文本中男性普遍受制於經濟拮据,"對比"裡前途黯淡的職員,"護花使者"裡坑蒙拐騙的浪子,"一抹微雲"裡躊躇於月亮與六便士間選擇的公務員,"會議室裡的常春藤日"愛酗酒的小工,"憾事"中失愛的單身男人等等人物,對現實充滿了敵對和不滿情緒,卻無法採取任何積極作為去改變現狀,甚至在自己的小世界裡自暴自棄."一抹微雲"中,海的對岸是充滿希望和激情的倫敦,它是精神已死的都柏林的對比,留在都柏林的小錢德勒守著一份毫無希望無前景的公務員工作,和同樣沒有激情的婚姻生活,悔恨無力."憾事一樁"裡杜菲先生也曾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遲遲未到來的變革以及黨派的分裂讓他失望,從此封閉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獨善其身,面對肉體的激情,他選擇了退縮,直到4年後愛人死去的消息傳來,才質疑自己對所謂道德和孤獨的追求是否真的有意義.受到來自性別觀頑固束縛,女性渴望婚姻,但現實的婚姻既脫離不了傳統的家庭觀,也受時代影響成為了某種現代資本社會的交易商品產物,"寄宿之家"描寫穆尼太太的處心積慮,她看似任由女兒去勾搭男人,並以道德要挾對方接受婚姻,但她其實早就算好對方的經濟條件,與不得不答應背後的社會因素,然而誰知道這種機遇對婚姻經濟的計算是否真的能帶來幸福的婚姻?穆尼太太本人就遭遇了醉鬼丈夫,並不成功,她又要如何在女兒身上找到成功婚姻呢?,"一抹微雲","對比"中的婚姻,也毫無幸福可言,人們只是從一種不婚的痛苦進入了另一種結婚的痛苦中去."依夫林"中則探索女性在自由與束縛之間的掙扎心理,處於父權家庭的壓迫下的群女真相,正是舊式的家庭觀讓依夫林在最後關頭卻步了,"母親"中的齊爾尼太太看似熱情又認真的搓合一場由女兒擔任伴奏的音樂會,然而負責團隊卻懶懶散散地並不想把事情做漂亮,甚至拖欠女兒的演出報酬,無奈之下,齊爾尼太太只能選擇讓女兒罷演來爭取權利,此舉卻使她遭到了眾人訕笑,人們普遍認為一個有教養的女人不應該因金錢而失去某種外在形象,但齊爾尼太太偏偏表現出粗俗無賴固執的樣貌,這固然是一種對於金錢貪求的諷刺,但另一面看也反映了社會男權的雙標,男人可以不誠信,女人則必須隱忍.以上種種荒誕的橋段情節表現的確都是為了凸顯那個不完美的外部社會愛爾蘭,但另一面的批判重心是這些"艾琳"人懦弱,膽怯,虛偽的內在,整部"都柏林人"中幾乎沒有什麼形象高大的人物,更多的是喪志與頹廢的男人,受氣包與隱忍的女人,他們共同建構了都柏林人所有的形象與樣貌,也就是這本小說要的某種意象,或者就能說是"麻痺",於是寒冷,孤獨,無愛,陰暗,蕭條,平傭,喪志等等灰色甚至於黑色的陰霾使種壟罩著整個都柏林,也正是這本小說集子共同的氛圍意象,這是成功的短篇小說集常見的外在表現.

      這本可以說與前面的看過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相呼應,呈現出作者自身眼光對於愛爾蘭的印象與感受,藉由從對這些外在現象,包括人們言行,社會生活樣貌的觀察,隨後提升到對產出與導引這些樣外在貌的根本因素,元素上的懷疑與探索,到最終對於那些"以愛為名"包括愛人,愛國,愛耶穌,愛愛爾蘭等框限,制約個人思維,行為的所有集體利他主義的質疑,反對,種種說法與批評都有著作者細步走來的感受,其實是值得花時間去閱讀與探索的,以上.


2022年10月25日 星期二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James Joyce)

    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作者是愛爾蘭籍的喬伊斯.小說是寫一個立志想成為藝術創作者的男人斯蒂芬.迪達勒斯(Stephen Dedalus)從孩童,青少年到青年時期的一些成長經歷.

    "迪達勒斯"這個名字是取自希臘神話中一位巧匠Daedalus,他因替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建了一座關押巨怪的迷宮而備受讚譽,但當他想要返鄉時卻被國王囚禁起來,於是他用羽毛和蜜蠟為自己和兒子伊卡洛斯造出了翅膀,飛行前,他告誡伊卡洛斯不要飛太低,怕翅膀會沾到水,但也不要飛得太高,否則太陽會融化蜜蠟,伊卡洛斯沒有聽從勸告,太過靠近太陽,蜜蠟融化,羽毛四散,墜海而亡.從主角斯蒂芬取名的來由,與開頭描述了與他父親的關係,便大約知道小說所含的某些意義,它表示了一個立志成為藝術家的青年人身上所有的束縛與可能冒險的結果.斯蒂芬探尋藝術和生命出路的過程就像是鍛造羽翼的過程,有著家中的協助,也有著來自長輩與家庭的對生活與未來的各種教誨,但是當他要展翅獨自飛翔時,可能高飛發光,也可能因此而折翼墜亡,但首先必須離開父親的羽翼.

     雖然小說情節是由一個古老神話的意念衍生,但這小說卻不是尋常的以俗濫劇情,或情節推動建構的作品,更不是甚麼父子情仇,它寫的主要是這位斯蒂芬成長過程的一些引發他內心思緒波動,與另他深刻記憶的一些經歷.透過這些經歷帶來對他個人情感與智慧的推動,逐漸地讓他認清自己要走的路,藝術創作,是多麼的不同於那個時代的大眾認同價值,為了對於美,對於藝術最高境地的追求,他體會到他必須離開現在的環境,包括脫離家庭,學校,國家,甚至包括認識的朋友,因為那是屬於一條個人的,漫長且孤獨的道路.

           小說裡斯蒂芬一步步經歷了家庭,學校,宗教,民族運動,愛情,交友,性啟蒙等人生與社會化過程,有些是聽聞,也有些是經歷.起初斯蒂芬跟大部分人一樣聽父母和學校的話,即使有時會對老師的責罰做出反抗,大體上也依然表現得沉靜順從,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卻逐漸發現自己難以融入大多數人普遍認同的生活價值洪流中,也越來越常發生斯蒂芬對周圍人,事,物的異見與反思.斯蒂芬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堅持自我獨立的感覺和思考,雖然這讓他偶爾遭到同學的語言挑釁甚至是有意攻擊,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年紀輕輕便意識到周圍存在著各種類似的聲音,這些類斯的聲音包括他的父親,與老師們督促他努力作正人君子,從多做運動會變得強健,到叮囑他忠於愛爾蘭民族運動,或是同學們要他講義氣協助同學逃脫校規懲罰等,斯蒂芬突然意識到這些聲音的共同點都是要讓他活成別人期望的樣子,而這些觀念與他想成為藝術家所需的心理可能是不一樣的,這些共同的聲音可能是他追求自身夢想的羈絆,於是斯蒂芬清醒主動的選擇了一種忠於內心的生活,將自身置於現實的界限之外的生活,在這種生活中,除非他在現實世界中聽到發自他內心的瘋狂喊叫的迴聲,否則現實世界的一切便已不能再強迫他該如何的生活與思考.

       可是忠於自我並非毫無問題,畢竟他究竟只是個剛從孩童走向青年的年輕人而已.沒了教條與強制力約束,難免聽任被身體內的野性,獸性,自然性所掌握,存在走入歧路的可能,由青春期所催生甦醒的性慾讓斯蒂芬一次次走進妓院,好奇帶來某種感官的啟發,但同時也讓他經歷了心理的折磨之旅,因為那些經歷與他在學校中的所學大有違背,且這樣的違反宗教旨意恰好也等同於對他虔信宗教的原生家庭的一種違背,後來他嚐試透過宗教懺悔來自我救贖,使得懺悔神父邀請他加入耶穌會的群體,不過斯蒂芬並沒有把性慾與愛情混同,小說中始終存在著一條若隱若現的愛情線索,即他對一個少女的暗戀,最終在海邊讓他獲得靈魂的自由的,也正是一位優雅嫻靜的少女,明白了個體的性慾和對愛情的煎熬是人類成長要經歷的某種考驗過程.這在從脫離政治的,宗教的這類從集體主義約制下對於創作心靈的限制,走向與了生物性對於個體慾望的制約的戰鬥.

        在斯蒂芬的設想裡,想要成為藝術家首先必須做出的取捨,就是那些來自於有群體的誘惑,加入集體多數人的認同裡去,這樣才有朋友,才有活在社會上的感覺,這是一般大多數人所認識的價值世界,包括宗教的,政治的集體認同選擇,可以說是斯蒂芬所處社會裡,即愛爾蘭裡相當重要的事情,愛爾蘭民族主義的召喚,獨立運動種子的萌芽,小說裡斯蒂芬所處的二十世紀初的年代,正是愛爾蘭民族意識高漲,擺脫英國統治,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是當時多時愛爾蘭年輕人的願望,大多數愛爾蘭青年都投身其中,斯蒂芬卻要選擇了離開,他不僅離開了包括朋友達文在內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拒絕在他們的抗議書上簽字,而且最終也離開了愛爾蘭,而這也包括離開他的原生家庭,因為他的父母本身就是對於此事相當熱中的人.

        除了社會集體思維的壓制外,想要走出一個自我獨立的創作生活,還需要像物質生活說不.堅定自己走向藝術創作之前,斯蒂芬要經歷一次物質的誘惑,那就是教會的召喚,有一份教職正在等待他.由於家道中落,本來富裕的家庭一夕之間突然淪為需要經常搬家,變賣資產,雖然小說裡沒有明顯的交代這些變化,但從家中過去的人口與聚會狀態,到成年後的多次離散,便能知道此點.因此斯蒂芬到了大學時期的生活境況堪稱困苦,此種情況下,斯蒂芬如果接受神職,不僅可以一生衣食無憂,還可以幫助家裡一群前途黯淡的弟妹,因此,他有時候也想到過接受神職,但是那種生活的冷漠和謹嚴讓他本能地感到厭惡.因此,在安穩的生活並但負起家庭責任與過上自己的藝術生活之間,斯蒂芬依然選擇了忠實於自己的內心,此時的斯蒂芬終於從家庭的長子和學校的好學生這些身份的束縛中破繭而出,認識到他的使命是像古希臘的迪達勒斯一樣,應該是做創造出一個走向新的,向上的,美麗的,冒險的生命歷程,而不是呆在原生家庭裡等待平凡穩定的一生.這個選擇是在政治之外的又一次對於家庭的背叛,因為家中需要他這一份神職工作所帶來的薪酬.

       雖然內心的召喚依然是一切選擇的基礎,但是僅只用內心的召喚就能拋棄一切現有的東西其實不易,斯蒂芬需要與異見相對抗,辯論,或甚或擊敗那些出言質疑他理想的人.從與朋友的對話與交往中,他拒斥了他們腐朽的觀念與錯誤的認知.他指出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的忠心更像一個缺乏頭腦的農奴對待羅馬天主教的宗教時那種盲目的忠心,讓愛爾蘭更像一個吃掉自己的豬崽子的老母豬.他與林奇的辯論說出了自己的藝術主張,審美感情應該是靜態的,把每天普通生活上的經歷變作具有永生生命的光輝形體,他追求終極的價值,而非暫時的得失.他此時已經拋開了最初對於未知與陌生的恐懼,大步的走向未知.

      年幼時的斯蒂芬恐懼陌生的環境,長大之後,這種恐懼則變成某種如影隨形的情緒,它所以產生的深層原因是因為他害怕靈魂的墮落,而造成這種恐懼的頂點是阿納爾神父講道時對地獄懲罰的描述,因為害怕所以那些教條便能輕鬆的駕馭他,控制他,讓他不敢有多所做為.但是,也正是恐懼讓他的靈魂得以像迪達勒斯一樣翱翔在世界之上,斯蒂芬初次感受到靈魂飛翔的靈啟,他的靈魂正是在伴隨著恐懼的狂喜中飛離的,此時恐懼在斯蒂芬這裡並非懦弱,而是清醒的標誌,也是他尋找自由的推動力,在找到了自由飛翔的心靈之後,他終於可以懷著輕快的心情無畏地走過都柏林."我不怕孤獨,不怕為別人的事受到難堪,也不怕丟開我必須丟開的一切,我不怕犯錯誤,甚至犯極大的錯誤,終身無法彌補,或者也許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斯蒂芬在接近尾聲說的可能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正是他選擇的丟開既有的一切,背井離鄉,要孤獨的走藝術家的道路,這時的斯蒂芬已經戰勝了內心最主要的恐懼,用忠實於自己內心的選擇代替了對來自他人的審判的擔心,也用堅定的追求照亮了未知的道路.

      這是一本第三人稱為主,輔以最末以斯蒂芬離家前最後幾天的日記第一人稱的敘述而成.套用文本中斯蒂芬自己認為的三種藝術形式."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 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別人直接相關的形象".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確實就是這樣三個形式的結合,那些大量詩歌的採用可見一班,但是神父講述地獄懲罰的場景,斯蒂芬與同學的辯論場景,或是他領悟了對於未知恐懼的海邊場景,那種安排幾乎都是戲劇形式的.因此,雖然有人說甚麼意識流小說,但我個人是沒有太多異樣感覺,只是覺得作者很多段落的連結上使用突然跳換時空的蒙太奇,一個不注意容易走神不知在看甚麼,但前後對照再看一下,就理解了,算是他所說的酸種形式的結合,其實沒有別人說的那樣難讀.以上.


2022年10月21日 星期五

黑洞簡史:從奇異點到重力波,愛因斯坦到霍金,清晰解析困擾物理界300年的神秘天體

 

黑洞簡史:從奇異點到重力波,愛因斯坦到霍金,清晰解析困擾物理界300年的神秘天體(Black Hole: How An Idea Abandoned by Newtonians, Hated by Einstein, And Gambled on by Hawking Became Loved,Marcia Bartusiak)

       1974年12月霍金與索恩(Kip Thorne)打賭天鵝座x-1是不是黑洞,霍金認為不是,雙方據此寫下賭約白紙黑字為證.1990年6月的某日霍金到了在加州理工學院的索恩辦公室,親自按指宣告認輸,當年他許下的賭注是一年份的Penhouse Magazine.這小故事,看來沒甚麼,實際上它說明的是科學上證明的艱難,一個賭注要花16年的時間才有輸贏.此事之思當然不僅如此,除非能"眼見為憑"或有不可磨滅的證據,其實當世無人能有100%的信心說天鵝座x-1就是黑洞,畢竟那是6000光年外的事,但科學家不同於文人,有合於他認可的證據就極可能是科學事實,不須硬柪,索恩是不可能靠吵架瞎掰或呼朋引伴靠人多勢眾讓霍金認輸的,讓他認輸的是只能是科學事實真相.

       這本"黑洞簡史"可以分解成為三部分內容的交疊,其中一部分專講天文物理學上傳奇,講物理學家,天文學家的故事.而第二部分則是以"黑洞"與由其衍生相關的知識為科普的內容,講黑洞和相關現象的物理學常識,第三部則是關於是黑洞物理學的歷史和理論的導引與發展.事實上遲至1967年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在美國科學促進會上的演講中使用了"黑洞"一詞,這個black hole才成為正式的天文學上的名詞,在此之前,它只是用來代稱"那個"特殊的天文現象而已.我用"那個"現象,其實是一個複雜結合了天文發現與現代物理學觀念的事件,由地球上透過望眼鏡觀看發現宇宙中有一些恆星彼此間極為接近,但肉眼看起來卻像只有一顆恆星,這些彼此接近的恆星稱為雙星,聯星,或類星體,除了外觀,事實上彼此間的引力還會互相作用,黑洞就是這些引力作用結果下的一種樣貌出象,也就是有著互動的軌道,並且被彼此的重力束縛在一起,作用的結果可能形成白矮星,中子星,黑洞,等等天體現象.所以"黑洞簡史"結合了兩部分的歷史,一是星體發展的歷史,一是人類觀察星體的歷史.既然雙星或多星的"引力"是誘發這一切的開始,本書便以人類知道"引力"這件事的牛頓開始,藉由觀察這件事"雙星"的運度探索中,逐漸地將當下物理學的發展新觀念引入,所以其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與後來的量子力學等觀念知識都被科學家運用成了探索黑洞的知識工具.

      內文講述的是一個黑洞概念從發現到發展的科學發現史,在現代物理和天文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物,比如愛因斯坦,錢卓斯卡,歐本海默,惠勒,霍金,彭羅斯以及索恩本人都一一登場了,書中討論這些人物並不是簡單的講述人物故事,而實質上是根據這些人物所涉及的事件闡述了關鍵的物理概念的發展過程,比如,在歐本海默與惠勒的故事中奧本海默是如何證明了中子星必然有一個質量上限,大質量恆星的塌縮為何是不可避免的,以及塌縮最終會產生光都跑不出來的事件視界,而惠勒從一開始懷疑到最終承認了塌縮的必然性,以及他認為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有可能在黑洞奇異點統一的猜測,惠勒還預言了可能會有某種機制可以把黑洞的質量轉變成輻射從而釋放回我們的宇宙,而這一點則在後來霍金有關黑洞具有熵以及其必然蒸發的理論中得到了支持,這也是霍金輻射的發現,與他自己打賭認輸的原點.

     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以今日的角色看,絕對的偉大創見,但是從本書中我們知道它竟然被無視擱置超過了30年,雖然它解釋了水星運動與牛頓引力理論預言的偏離,後來又能合理解釋了哈勃在威爾遜山天文臺觀測到的遙遠星雲的紅移,但是隨後就陷入瓶頸,那時多數物理學家注意力轉向了量子物理,轉向了核物理,高能粒子物理和天文觀測學.黑洞的概念在牛頓引力理論發現後不久,就被提出來了,但僅至於一種概念.然而黑洞發現真正的疑惑者,敢於提出挑戰的人,錢卓斯卡才是關鍵人物,儘管他一直被打壓,甚至於後來放棄這個方向的研究.他根據相對論推論某個質量的星體在耗盡高溫的核能源後,將出現形成某種坍縮狀態,其後茲維基,歐本海默等人分別在這個概念下進行研究,他們證明存在一個特定的質量範圍,在此圍內的星體確實會坍縮,且將形成一種由致密的中子堆積狀態,即所謂的中子星,不論哪種情況,星體核能耗盡時的內部擠壓都會伴隨一個相對短時間的巨大能量噴發,噴發的結果,就是我們在遙遠星雲和銀河系中偶爾會看到的光亮的超新星,但事錢卓斯卡的疑惑在於若星體的質量超大,大到超過某個臨界值之後若發生坍縮狀態會是怎樣的結果?超過1.4個太陽質量的白矮星發生坍縮會如何,因為1930年代的天文學界根本還沒準備好要接受"坍縮"的概念,加上學術大老的打壓,這個疑問就被錢卓斯卡擱置了,似乎必須有新的觀念與想法帶領才能在此問題上有突破,這個答案便是廣義相對論的復興與量子物理的出現.

      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科學家們從核物理和高能物理研究獲得的知識在宇宙學理論中找到了自然的位置,支持了通常所說的宇宙形成的大爆炸理論,人類確實觀測到了歐本海默預言的中子星,它們的行為也同理論預言的完全一樣,這使人們逐漸完全相信,超新星是經歷了最後的引力坍縮的恆星,如果說中子星能存在於某一確定的質量範圍,那麽也就有理由懷疑認為"黑洞"是質量更大的恆星,質量大於白矮星,中子星的產物.雖然大量的觀測證據都將是間接的,但這類間接的證據現在已經很多了足以證明錢卓斯卡的懷疑,其後廣義相對論的有效性還得到了另外幾方面證據的支持,包括在太陽系中飛行的人造衛星和行星軌道的高精度測量和某些星系對外來光線的“透鏡”作用,其後發現的大質量雙星系運動的能量損失,可能是它們發射引力波的結果,這些都是相對論的一個重要預測推論得到證實,這些發現,不但使人類敢於相信廣義相對論在黑洞附近的那些未經證實的預測,也為人們對於黑洞的行為與狀態推測打開了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從"黑洞簡史"裡還能看出它與核武的研發有著相當關係,最早提出關於中子星現象與理論的歐本海默就是美國曼哈頓計劃的領導人,而確認了"黑洞"一詞地位的惠勒其實也曼哈頓計劃的參與人,後來美國的氫彈發明與他有重大相關.同樣在蘇聯,參與黑洞研究的澤爾多維奇也是蘇聯核武器項目的負責人之一.因為計算氫彈爆炸過程與推算的計算模擬可以用來從事計算研究星球的塌縮,後來雖然廣島的悲劇讓歐本海默戰後開始走向主張限制核武與惠勒的分道揚鑣,但是,核武器發展與黑洞理論建立這兩個故事的線索是互相交錯的.

      黑洞內藏的力量實在驚人,可能包含著數十萬顆太陽的質量,被強大的引力吸收進去,當氣體燃燒的外擴的力量不能阻擋,便展開了坍縮運動,形成了一個體積極小,密度極大甚至於無限大的狀態,恕我我法想像將幾十萬顆太陽擠成一座城市大小的狀態會是怎樣,黑洞質量大,引力場強,粒子和光都不可能像平常離開太陽那樣從黑洞逃逸出去,而觀測者從遠處靠近這樣的黑洞會遭遇哪些事情,只是根據廣義相對論在強引力作用下推論,其實並沒有任何人能夠實證.對於人類來說,從地球看見推論遙遠的星球,太空,宇宙可見的現象都還是屬於"事件視界"外的事物,對於尋常人來說,記住這些科學人物的名字或他們發現某種現象過程的可能有點意義,但將那些人追求知識真相所展現的科學精神放在心中更重要吧.誠實做事與說話,很難嗎?.以上.


2022年10月17日 星期一

腐敗:獨裁者與他們的產地

 

腐敗:獨裁者與他們的產地(Corruptible: Who Gets Power and How It Changes Us,Brian Klaas)

      "腐敗"這本書是透過對Philip Zimbardo監獄實驗結果的質疑開始的.監獄實驗證明了阿克頓勛爵說:"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腐化"為真,證明了由於掌握了權力,外在環境改變下路西法天使也可能成為惡魔.但"腐敗"作者Klass卻質疑這個監獄實驗:惡魔可能是天生的,不單是環境改變創造的?!

      Zimbardo在"路西法效應"中解釋了他實驗中獄警,與犯人的擔任者皆是依應徵的工讀生自己的意願選擇的,所以他無法操控.但Klass卻起了這樣的疑問,甚麼樣的工讀生會自願選擇擔任獄警?有沒有可能有非隨機因素影喜了這樣的個人選擇?表面上看是隨機的,但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因素影響個人的選擇?比如存在某種特定性格,心理狀態的人會必然選擇擔任實驗中的獄警?首先懷疑會選擇當獄警本身就是"偏好掌握權力"的人,因此實驗只是讓他們把自身放在容易腐敗的環境中,因此可能是環境令人腐敗,不是權力?其次,懷疑有沒有可能"他們"全部原先就是隱藏的"惡魔",那麼他在監獄實驗中不過就在"本色出演"而已,只是隨機性剛好都讓他們當了獄警.第三種可能是這些先天"惡魔"會來正是因為被環境的改變吸引,也就是被"能掌握權力"這個因素吸引,此時"惡魔"正是如""路西法效應"中所述是透過環境改變傳遞而產生,"惡魔"根本是獄警擔任者天生自帶的特質在最適合他的環境中正常發揮而已?由第三種條件疊加的衍生的懷疑,則是那麼偏好權力的人,與惡魔心理之間有沒有甚麼特定的必然連結關係,如果有那是甚麼?又如何產生了那些魔鬼行為與結果?

     "腐敗"共13章,根據前面這段我分類的懷疑所推衍的共佔9章,就是解釋為權力偏好與權力的職位,地位間的高度吸引關係,權力偏好者的心理,然後形成一個腐敗的統治,或管理王國.後面4章則是談要如何清除腐敗的人,與環境,制度.因為沒有採用如Zimbardo那樣的實驗推論,而是以"因因"相關論述的方式來寫出論點,走的演化論論述,因此本書有些部分的連結性並非那麼清楚明白,但它有一個基本邏輯論點,就是權力與腐敗都是群居社會結構觀念下的產物,人類只要是採取集體生活就不太可能拋開它,因為它已經刻在演化所形成的生命路徑上了.

      從觀察黑猩猩群體中的個體,發現領導者擁有絕對的權力,享有包括分配食物,交配的權力,群體中任何試圖挑戰牠地位的行為都會被牠懲罰,嚴重者甚至會被逐出群體,相同的因為牠擁有的權力太具吸引力,任何一隻年輕的公猩猩都應該在心裡曾經考慮試圖挑戰領導者的權威地位,也可能就此對牠發動攻擊.為了防範,領導者無時不刻的會露出某些權威殘暴的姿勢態度行為來對待這些挑戰者,讓他們不能不敢動作,好繼續維持自己的權力.這是本書在權力與腐敗間開始的關係連結,作者認為人類雖是在基因上類似於猩猩,但在大規模集體生活以前,是沒有黑猩猩群體這種觀念的,主要是因為原始的人類社會是公平的社會,沒有階級問題,雖然我個人一直都懷疑西方喜歡用"烏托邦公平社會"來形容最原初的人類原始世界生活樣貌的合理性,但在此我先將此懷疑放一邊,以認同此觀念下來繼續推演.後來因為生活需要,偶然會有一些個體間願意彼此合作共同打獵,分享收穫,而隨著這類需求增加,行動規模擴大,參與的個體越來越多,不得已下必須在群體的某些行動中選出發號施令者,而這就創造出兩項事物,一是權力,二是階級,而這樣就如同黑猩猩社會.有了階級,有了領導者,有了權力,有了權力差異,自然也就有了黑猩猩領導者對權力的棧戀,貪婪,為權力而戰,為權力而有所預防的類似行為.特別在人類出現農耕,與戰爭這兩種需要大集體共同參與的活動時,階級分層更多更明顯,權力的需要也隨之有了各種的層級下,基於權力出現的保衛與不擇手段的貪求也就越發興盛了.

      雖然說權力,階級,貪求權力,貪求衍生的暴力與狡獪等腐敗行為是演化而生.但Klass提出了另一種疑問,是不是所有公猩猩都想當領導者?公猩猩雖然都存在貪婪的心態,掌權的意圖,但是牠們也有簡單的評估能力,如果自己不夠強大那還能夠,或還需要挑戰領導者嗎?因為挑戰不成,將會被逐出群體,成了流浪的個體,生活將更慘,那還不如留在群體中當老二,老三,另外一些公猩猩則是壓根對挑戰沒有興趣.那些年輕的,體型龐大,又特別貪婪權力的公猩猩是最容易被領導者的地位吸引,因而提出挑戰現任領導者.因此這邊能夠形成了一個結論,就是黑猩猩的領導者都是黑猩猩中特別熱衷於權力,貪婪,又特別的殘暴的個體延續來的,一棒接一棒.同樣的觀念將此代換成人類社會,就是那些對於權力特別貪婪,需要,喜好的人最容易會受到職位所帶來的權力吸引,越高的職位與權力將吸引到對此需求越強的人,也就是權力帶來腐敗是確實的,甚至於不需要職位所處的環境是腐敗的,因為那些處心積慮在爭奪權力的人自身就是權力的渴求者,也因此也自然為了權力而不擇手段的那種可能遺傳因子會比其他的人更高,這是演化來的,但這卻是一種悲哀的宣告:惡魔總是被權力吸引,腐敗與專制幾乎是必然的,這是權力由演化而來的一種狀態.

       那麼這種受權力吸引而來的惡魔有哪些特質呢?Klass總結出了三種表現,他稱之為"暗黑三聯徵(dark triad)"典型徵象:馬基維利主義,自戀,心理病態.馬基維利主義一詞源自於對義大利政治哲學家馬基維利,它的簡化描述就是"目的合理化手段",因此馬基維利主義指的是以習慣耍陰謀,操縱人際關係,以及對別人道德冷漠為其特色的人格特質,自戀是按照希臘神話中的納西瑟斯(Narcissus),因為他愛上自己遭毀滅而命名,指的是往往明顯傲慢,自我關注,誇大和需要別人認同的人格特質,而心理病態可以說是暗黑三聯徵中最暗黑的特質,時常展現出某人缺乏 同理的能力,而且衝動魯莽,喜歡操縱別人和具有侵略性,這三種特質都是漸進式的存在,一個人甚至可能同時擁有少量的這三種暗黑特質,不過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這些特質的劑量小到沒有害處,當這三種特質在一個人身上到達極端時,他就慘了,他附近的人也會跟著慘了.

        不過光有三種暗黑特質就能禍害人類?人類社會遠沒這麼簡單,但是演化的作用在此又一次地影響了我們,首先是黑猩猩社會的領導者特質,那種高大,強壯,男性,具暴力殘忍打鬥力量能保護群體不受其他黑猩猩群體或是其他動物侵犯的特質被烙印了下來,而在戰爭,村莊耕作中領導者的需求特質上被複製了.使得人們以為領者者該具備如是條件,產生一種"權力錯覺"演化特性,到今天仍然在潛意識中認定選擇存在這樣的條件領導這是最好的,因而以外型高大,強壯,或是媒體吹捧的最美里長候選人之類的的人物為選擇對象,而相對於外型,比如同屬一個團體關係的內部或外部,關係親疏,或是長相看來無害的娃娃臉人士都會造成人們選擇上的錯誤,近親無害,可愛無害.而這些外在表現或關係可以隱藏個體所擁有強大的"暗黑三聯徵",如此便能逃過大眾的眼睛,被視為是好的領導者而被選擇,透過外型的偽裝逃過了黑暗特質的被發掘,這是一種壞條件的人會被選出為領導者的背後因素.還有另一種狀態是個體的暗黑三聯徵DNA並沒有如此強烈,但是他生長與所處的環境能夠讓他三聯徵因子的得到更強烈的強化發展,以至於一個普通的壞人成為最大的惡魔,在一個腐敗的環境下,在一個階級發展過度分明的環境下,也特別人易形成誘發這種黑暗因子的作用,胡蜂與蜜蜂的自然差異便是Klass提出的一種說明.蜜蜂窩裡只會以一隻蜂王,但是胡蜂的某些工蜂可能會殺死某些后卵,卻藉機產下自己的卵替代,又如利奧波德在比利時與剛果自由邦採取兩種截然不同的統治,都是這種因為環境因素而誘發的暗黑三聯徵的表現,使得它們與前面權力錯覺一樣都有表面與實際兩種不同的可能表現,而這些都可能讓那些惡魔被其選擇做為領導者.

        有了演化的支撐與偽裝的"暗黑三聯徵"配合本來就已經足夠讓人走入惡魔腐化的道路,但是實際上除了個體自身的特質,還有許多是作者認為是由環境強迫下,領導者不得不為的選擇,而這些黑暗的選擇較前面所述由環境改變教養與習慣又有些不同,前述是透過環境誘發暗黑三聯徵而成,但許多讓人權力腐化的環境變革因素是在於的某些的不得已或是無法發現導致.比如長期處在一個貪腐的環境裡,人們所知所見皆是如此,根本沒有正確的對照組提供他反省,發覺,或知道有其他的型態,那麼他就可能有比較多的機會,甚至只能有這種機會學習到,領悟到此,甚至於是被貪腐的環境所迫,要是不從便會被傷害,甚至於被殺害,長期如此以往,自然也就不可能改變.這種對於環境影響,使得我們的權力直覺可能是有缺陷和錯誤的,有四種環境現象影響了領導者更惡劣的意圖:其他人骯髒的手,更多貪腐學習,更多貪腐機會和更仔細檢視貪腐的事物,造成權力似乎使人變得比實際上更壞,讓人有時會搞混權力的影響力與握有權力的本質.

        Klass透過諸多的研究與文獻探索發現人們獲得權力後會變得更自私,同理心下降,更加偽善,以及更容易濫用權力,於是他認為阿克頓勳爵是對的"權力確實傾向於使人腐化",加上Klass發現掌握權力對於人類的身體健康有著兩種極端的影響,毫無權力的人與極度擁有權力的人都不易有健康且長壽的生活,為了個體也為了社會好,自然要讓那些心理與生理較健康,且較為善良的好人來握有權力,而讓那些墮落的人遠離權力,即選擇那些不被環境帶壞也同時具有天性良善的人為領導者,但是要如何做呢?作者在後面4章就是寫的這個,這邊僅簡單地列出來,而不打算深入討論,因為個人覺得有些天真了,儘管那也只能事實:吸引不易墮落的人,強調責任的重大與影響,加強監督.雖然積極招募擴增人才深度廣度,讓不易墮落的人加入是必須的,但看來像廢話,畢竟他們缺少的不是不墮落,而是意願,缺少對於權力的渴求,這是演化的天性,利用抽籤,影子管理監督,或是採用輪調,重視決策過程而非結果等看來也是有效的管理方式,可是當制度核心已被獨裁者給掌握並以崩壞,以上所述藉管理之名的改善措施可能只剩聊備一格的功能,已被獨裁或完全單一統治是它找不到合適的人,又不可能真正施行管理的先天障礙,強調責任的重大,對人類的作用,看起來也只對好人,善良的人有用,獨裁威權者應該根本不會理會這種觀點.而加強監管的問題與前述相同,如果球員裁判都是同一票人,那樣做都是沒用的.我個人以為全部民眾的水準與認知能力才是這一切可能施行的源頭,如果民眾的能力多數極差,又民粹,這三大項讓不墮落又善良的人出任領導者的改善方式根本沒有實踐的可能,改善民眾的認知水準,或者現有任官職的制度方式才有可能達到最終目標,除此之外,其他多數的看法都有陷入空談的危機,而我們現在最缺的不就是民眾的判斷與理解力.

      至於提升民眾的判斷力的方式實際在那兒呢?書裡沒有,可能以為先天社會上的好人與懂事理的人能夠最終都能或都該掌控統治系統與人員選擇的主導權,但實際可能真的不是如此,還記得前面寫過的黑猩猩中的老二,老三嗎?要讓這樣的人願意出馬,光憑提醒人類責任的重大性或是監督性是不夠的,畢竟可能剛出頭就被殘暴的領導者給殺了,即使是在民主制度裡,那些首先出頭擔任領導者的可能依舊是帶著最古老權力意識容易下沉的魔鬼,畢竟權力對他的誘惑不論在甚麼狀況下,都是最高的,民主制度理也不例外.對於那些權力無興趣者,可能真的需要其他的刺激或激勵才有可能出馬吧.所以本書導出了一個基本權力惡性:權力帶來腐化,而惡魔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又特別受權力吸引,民眾經常被他們的外在欺騙選擇了惡魔擔任領導者,這些壞條件疊加相乘,必然形成壞的統治,產生獨裁統治者,與向下墜落的社會.這應該是現代世界最主要政治問題的根源吧.以上.


2022年10月16日 星期日

雨鼓

 

雨鼓(Les Tambours de la pluie,Ismail Kadare)

     "雨鼓"說的是一場戰役,1450年圍攻克魯亞(Krujë)之戰.鄂圖曼帝國曾經於1450,1457,1467三度圍攻阿爾巴尼亞的克魯亞城,都以失敗告終,直到1478年第四次圍攻才終於告捷,其後阿爾巴尼亞被逐步併吞成為鄂圖曼帝國的一省,該地區的阿爾巴尼亞人除少數逃難遷移到義大利或巴爾幹半島其他地區居住外,留下來的人則被迫由基督改信仰為伊斯蘭教徒.表面上這是一本歷史小說,但實際上完成於1969年的"雨鼓"當時的社會背景是前一年蘇聯入侵捷克鎮壓布拉格之春運動,阿爾巴尼亞抗議蘇聯干涉捷克內政,於是退出華沙公約組織,因此而有了Kadare的這一本,諷刺專制統治者"師出無名"的戰爭必以失敗告終的一部作品.

     不知道是不是Kadare個人的習慣,前一本"亡軍的將領"是以義大利將軍為主角來寫阿爾巴尼亞土地上發生的事情,"雨鼓"也有這樣的味道,整本小說共15章,但每一章同時包括一個占據主要篇幅的第三人稱,與作為該章結語的第一人稱構成.第三人稱主要的角色是在講述圍城的主攻者鄂圖曼帝國軍隊的領軍帕夏,及其麾下主要的各部門官員,負責人等有關攻城的謀略建議,感想,彼此間看法的不同,與戰事演進過程的主述,第三人稱的篇幅占盡全書的9成以上.而第一人稱則以阿爾巴尼亞的某個守衛軍官或士兵的角度來講述"他"面對與他看到敵人進攻下,被圍困的阿爾巴尼亞人的心情,感受,與看法,篇幅較短,只是作為對應守城方感受的補充性質.

     由於文本集中於說明戰事演進的描述,是本十足的戰爭歷史小說樣貌,緊張刺激的過程中夾雜著眾將領間思維不一,利害攸關的各種想法與算計,更呈現出主帥於戰場殺伐決絕中的殘酷真貌,對敵如此,對己亦如此,游移不決,思維怠惰者必陷困境的,但過度依賴依專斷者的心情,想法來進行作戰,缺乏整體考慮,可能也有耗盡人命與資源,卻得了一個徒勞的結果.更危險的是決定發動一場沒有必要的戰爭,犧牲了無數的同胞同袍,目標只是為了讓另一個民族臣服,以便奪其資源,取消他的語言,文化,習俗,奪其妻女供少數統治階級逞慾.在戰事裡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持續地取得晉升的機會,一旦陣亡就甚麼也沒了,戰爭的結果只是少數人的利益,多數的人民不能因此而有太多生活上的改善,而被入侵甚至被消滅國家,民族的人民卻只是換了一個"身分""信仰",過著跟之前差不多的生活,這樣思考下來,戰爭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實質的意義究竟是甚麼?這是小說要傳達的.

     說來有趣的是克魯亞城的幾度防禦成功可以說是阿爾巴尼亞的光榮史,關鍵的防守者是被視為民族英雄的斯坎德培(Gjergj Kastrioti Skënderbeu).此人具備軍事長才,算無不中,戰場勝果無數,被人稱作能與亞歷山大大帝比肩.除了戰場外,他並且懂得利用外交與軍事上的合縱連橫,因此能協助阿爾巴尼亞生存於威尼斯,鄂圖曼,與拿坡里等強權中間.斯坎德培部隊所使用的雙頭鷹旗幟成為今日阿爾巴尼亞國國旗上的主要元素,足見其在該民族間的地位,教宗庇護二世當年企圖再發動新的十字軍東征時,計畫起用的領軍大將便是斯坎德培.但如此的人物在"雨鼓"中卻是只聞其名,未曾有任何一個場景是以他為主角的.在鄂圖曼軍隊圍困前,他早就率領一支精銳出城潛伏於附近的山中,待機偷襲,因此這場圍城之戰的主角,若不是困守城中的其餘阿爾巴尼亞軍士官,便是Kadare選擇的以鄂圖曼軍隊為主要視角,也就是這本"雨鼓"是敗戰的一方為主體,看他們失敗的過程,與失敗的各種可能原因,而大名鼎鼎的"斯坎德培"在這本小說裡反而成了不太重要的人物,儘管他的影響無處不在,他設計了隱藏城堡水源的水渠,打擊威尼斯供應商切斷敵軍的糧草,當水渠被敵軍找到時,他毅然下山夜襲鄂圖曼軍隊.不過他實際不在圍困的城中,只負責了一次偷襲,儘管偷襲擾亂了鄂圖曼軍隊的士氣,造成一些傷亡,但終究抵不上受困城中軍士官所遭受的痛苦,與傷害,加上個人以為作者是有意這樣安排,淡化了某個所謂的戰場英雄的作用,以突顯鄂圖曼領軍者圖爾桑帕夏的專制樣貌,無情,殘酷,高傲自慢,與他遭遇失敗的必然連結性.

    "雨鼓"顧名思義是因雨點打在鼓面上能發出聲音的一種鼓,它代表"下雨了",下雨在這本小說中帶來的是一種士氣的摧毀,同時也是斷水謀略的失敗,也是鄂圖曼軍隊潰敗的徵兆,雨鼓響動,鄂圖曼攻城方潰敗.相對於作者淡化了斯坎德培的作用,在"雨鼓"裡主角反而是一些中上層的軍官,謀劃者,如鑄砲師,建築師,醫師,占星師,甚至開頭最重要的便是鄂圖曼軍隊裡的隨軍"史官"切雷比.全書觀點的精髓就是軍需總管與切雷比的談話,軍需總管和史官長談時,討論如何毀滅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有哪些無法被戰爭屠殺毀滅,斯坎德培凝聚起阿爾巴尼亞民眾反抗鄂圖曼,這個壯舉無論成敗,已經塑造了阿爾巴尼亞的民族意識,甚至作者有意透過軍需官的論點來說出戰爭征服的無用,對於帝國征服他國他民族的疑慮疑問,因為軍需官隱約的看到了自己國家的可能困境.而軍需官的角色是關鍵的,不僅在他與史官的對談中,提供了一些智慧的思考路徑在史官的想像之外,基本上在這場戰役中最終決定的要素便是當斯坎德培截斷了威尼斯運來糧食的路線,鄂圖曼軍隊陷入可能將糧盡的隱憂,軍需官是最知道不對這個弱點秘密的人.於是在醫生的建議下,鄂圖曼軍隊一方截斷城中的水源,一面則試圖向城裡投擲散布帶病菌的小動物如老鼠,企圖讓敵人病死渴死於前,這樣就不會讓自己的部隊陷入糧盡的絕境,畢竟前面強攻城門幾次不下後,已經造成軍心渙散,甚至連帕夏親歷前線上不能帶來勝利提高士氣,低層士兵間傳誦失敗的耳語逐漸的侵擾了這支部隊,當從上到下所有參與攻城的軍士官知道城內的敵方已陷入無水饑渴的環境,加上病毒侵擾可能很快就會崩潰,自己經歷幾次千苦萬難的衝鋒雖攻城不下,但應該有希望取得勝利,靠著這樣的心理堅持下去時,此時唯一希望的就是上天千萬不要下雨,下雨就解除了對方的缺水危機,自己恐怕還得再次面臨殘酷被殺的攻城衝鋒中,因此當"雨鼓"響起時,鄂圖曼軍隊自然陷入了自己的情緒崩潰,再也無法堅持的心理油然而生,雨鼓便是喪鐘.

      小說裡統領鄂圖曼攻城部隊的圖爾桑帕夏除了威嚴,專制外並沒有顯出威武或多智的將軍形象,其實他早已深陷政治泥潭,取得此戰的勝利是他自救的唯一途徑,整本小說裡他雖然表現出驕傲自慢,但那基本上是基於職位,對於戰場取勝卻始終沒有顯出絕對把握與自信之意.屢敗屢戰是好聽的,他下令的每一次攻城衝鋒都徒勞而返,卻只能找占星官,小兵出氣懲罰,顯出他實際的帶兵功能不佳.每次會議上分歧不斷的官員們為私利明爭暗奪,我們看到的是帕夏他的猶疑和不得不偽裝出的態度.切雷比的角色體現了小人物在戰爭中的無力感和恐懼,與位高權重又觀點邪異的軍需總管的交往使雷切比對過往歷史的真實產生了懷疑,這懷疑也進一步擴張到對自己本身的權威的懷疑,因為連蘇丹的繼承都可能夾著子弒父弒兄不為人知的殘酷真相,哪麼過去所寫的英勇事蹟又有多少能為真的?在斯坎德培夜襲當晚,毫無戰爭經歷的史官就偷躲到原先的地道裡,也才發現跟他一樣的膽小逃兵者不少,而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曾知道的真相.

     與傳統的戰場宏大敘事不同,"雨鼓"的重點更多放在的戰場局部場景,雲梯上的移動,逃跑,下墜的士兵,地道戰被識破後犧牲的小隊,炸傷己方戰士的射石砲,向鑄炮師尋仇的將領,卑劣的投毒舉動.這些比較像是為了讓人認清戰爭的殘酷,無奈,懦弱,險惡等個人心態與觀點而作.雖然鄂圖曼軍隊成功切斷了孤城的水源道,但上天卻給他們送上一場雨,圖爾桑帕夏絕望自縊,戰場在此戛然而止,沒有關於戰爭結局的後續,只有帕夏的妻妾們天真的討論自己未來的命運與出路,也許她們將被殺,也許將被分給下一個強權者納為妻妾,成為另一個專制者的私房禁臠,這便是普通人戰爭下的命運,畢竟它是要描寫戰爭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有"敗",勝利真的只是屬於少數統治者而已,所以也沒有任何城中被圍者的歡樂景象可言.以上.


2022年10月12日 星期三

亡軍的將領

 

亡軍的將領(Le General De L'armee Morte,Ismail Kadare)

     "亡軍的將領"是本訴說戰場戰士故事的作品,更通俗講是本表現戰爭真相的小說,除了生死殘忍,殺戮刁狡,並無其他,對亡者而言,只有悲劇,不存在誰的正義.

     二戰結束後20年,義大利派出一位將軍遠赴阿爾巴尼亞.將軍的任務是要搜尋二戰時期在當地陣亡的義大利軍人屍骨,並將其帶回國.這些陣亡軍人遺骨散居阿爾巴尼亞各地,有在海邊登陸地點附近遇害的,有在險要峽谷橋樑旁被伏擊的,有開小差的在深山磨坊中被逃兵搜捕者槍決的,有強姦鄉間年輕女性遭對方家屬虐殺的,除了戰爭期間草草埋土時所留簡單大致地點紀錄為依據,並沒有詳細能提供尋找的埋骨訊息,於是將軍帶領著他的挖掘團隊在這種條件下出入於阿爾巴尼亞過去的戰場,戰事發生點進行探勘發掘,有時到達地點開挖當下立刻就能按圖索驥找到目標,加上當年的軍人都帶著掛鍊名牌,很快就能辨識屍骨的身分姓名,但有時花了整整幾周也沒能找到任何物件,經過兩年的工作,他終於完成了任務,帶著這隊身分清楚的屍骨部隊返回義大利,這便是"亡軍的將領".

      挖掘陣亡軍人屍骨是講戰爭的故事?其實是透過"搜尋","屍骨"做時空跳接.一個埋骨所在,便可能是一個戰鬥的現場,存在著一段戰役的故事,經過,可能是關於該次戰鬥間的,也可能是關於陣亡者自身的,當然,死者是不能說話的,這小說也沒有讓亡靈開口,而是選擇以記錄,文字的如日記,記事本,口述的於當地耆老或戰爭倖存者普遍口中流傳的,或是乾脆來自於當年可能敵人士兵的描述.但僅是如此,它依舊顯露出了戰爭的真相,描述戰爭驚心動魄,攝人心魂之處,以及戰爭造成交戰雙方人民與士兵之間心靈的創傷,沒有一處不顯示出戰爭的慘烈和喪失人性的本質.

      這是Kadare的第一本作品,但是並不見生澀感,字裡行間已經充斥著前面兩本中我們所見的諷刺與黑色幽默的手法,那時時存在的陰雨,霧霾,與傳聞中的屍毒,骸骨毒,與將軍無時不在的惡夢,塑造出灰色壓抑的氛圍.隨著故事的推進,氣氛逐步凝重,真實歷史本來面目的重現,增強了作品的悲涼意味.將軍對挖掘態度的表現,可以說是這小說的一個重心.剛開始,他以受國家所託來進行這個任務,是驕傲的,是光榮的,渾身充滿幹勁,甚至有些傲慢,畢竟應該只有最受矚目器重的將領才會被選為執行此項任務.但因為挖掘資訊技術面的不利,他深知這個任務其實艱鉅,但自信還是令他卻充滿豪情,自認是一隻驕傲孤獨的鷹,且視阿爾巴尼亞人是粗野落後的.但很快他的驕傲就被混亂的挖掘工作打亂,不僅夜不成眠,甚至惡夢連連.在逐漸的釐清了一些戰爭真相後,內心防線在慢慢潰退,從墓碑上刻著為祖國犧牲的妓女的,、那本紀錄逃兵時期生活的日記,橋頭碉堡犧牲的士兵案例中,都顛覆了將軍與讀者對於戰爭曾經的認知.義大利法西斯,這個絕對的主題並沒有被Kadare加以運用或刻意的抹黑,相反的他只是以一個侵入他國的軍隊這個角色來看待入侵者,畢竟發動戰爭與入侵就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也不會因為它是法西斯或是號稱仁義之師而有不同,那位妓女並不是因為入侵他國被槍殺,而是因為入侵了他人的家庭被槍殺,她來阿爾巴尼亞只是最為軍妓,只是一個可憐的弱勢,為了生活不得已,誰知道即便從娼也能有情感上的真實歸屬,無奈對方是戰場上的敵人.至於那位寫著日記的逃兵,不過是一位在戰役中潰退找不到部隊,最終因威思考戰爭意義不想回部隊的年輕男孩,他沒有傷害誰,頂多只是對於磨坊主人女兒的遐想而已,磨坊主人的兒子是游擊隊員本來應該視他為死敵,卻還是收留了他,給他溫暖與關懷,連敵人都善待自己,卻布料槍殺這名年輕士兵的其實是自己人,恐怖的藍色營,到處屠殺槍決敵人,甚至是自己人.因此日記男孩根本稱不上是在戰場光榮陣亡,但他也不該有這樣的結局.而那些戍守大橋的陣亡者在遭伏擊時才明白,他們平日貪汙下來換酒喝而交換送出的子彈,正是被游擊隊收購而回過頭來殺了傷了自己的源頭,而這是戰場殘酷真相所異於過往所知的,未曾深入,不會明白,且與想像大不相同的過程.

     將軍出發前一直想尋找的Z上校的骸骨,除了官階,還因為這曾是Z上校家屬的重託,Z上校在他的其母親和妻子眼中是個戰鬥英雄,視格前途曾經被看好的未來軍中領袖,與前面所寫的那位逃兵截然不同.但當將軍參加當地婚禮並隨著習俗共同起舞時,被一位老太太尖細的哭聲打斷,老太太痛苦咒罵後扛回一個袋子,袋子裡正是將軍心心念念搜尋不到的骸骨.原來這個多數人眼中的軍中龍鳳,未來的指揮官,其實不但手段殘酷,甚至於毫無人性.20年前正是這個Z上校殺死老太太的丈夫,並順道強姦了她14歲的女兒,女兒回家後投井自殺,但這位Z上校一次強姦還不滿足,當天深夜又去了女孩家裡試圖再次作惡,卻遭到老太太的伏擊而死.得到了苦苦尋找兩年的Z上校的骸骨, 將軍卻將裝著Z上校骸骨的袋子踢到了橋下,因為當他知道Z上校所有戰場作為的真相,他開始對自己的任務產生了質疑,甚至於因為剛開始輕蔑的言行,隨意地亂舞,自以為是的論點而在真相接露後感到羞愧,感到崩潰,他回憶當初如何組織這些新兵把他們送到戰場上,而開始質疑戰爭的意義究竟是如何?是光榮還是恥辱,骸骨墓碑上放的該是鮮花還是狗屎?他以為戰爭過去了人們就會淡忘掉,隨時間磨光了仇恨與思念,可是戰爭的親歷者們誰能忘掉了這段記憶呢,不僅僅是阿爾巴尼亞的普通農民,工人,勞動者,不慣是那些受害者,還是那些犧牲在田野的游擊隊員,包括義大利所有士兵的家屬,還包括Z上校他的母親,妻子,甚至於將軍自己,誰能忘記戰爭的慘痛,除了那些位曾親身經歷者以外.

    這本小說很特別的沒有以阿爾巴尼亞人的主角觀點來寫出戰爭悲痛或戰事殘酷,而是讓一個敵人的將軍來進行公路式的回顧.除了挖掘出隱藏在骸骨中的故事與秘辛外,那位斷肢的中將,熟悉阿爾巴尼亞人卻經常與將軍唱反調的軍中神父,也展現出了他們對於戰場的記憶與痛苦.但在當代的官僚體制,與戰後人民的遺忘下,那些回歸社會的傷痕逐漸地像是存於現代世界的天然墳地裡,若無人發掘,這些悲痛與殘酷如骸骨般終將沉默於不知名荒野的地下,或是隨著人逐漸逝去而消失於空氣裡,使得許多新的一代對於戰爭存在某種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作者在空間的跳接與轉換中有著自己關於生與死的嚴肅觀點與看法,但並不是教條的販售,算是值得一看的作品.以上.


2022年10月10日 星期一

破碎的四月

 

破碎的四月(Prilli i thyer,Ismail Kadare)

    "破碎的四月"是Kadare於1978寫就的,就內容來說相當簡潔,精彩,帶著高度諷刺性的黑色故事.文本充斥憂鬱氛圍,在高原的背景下更顯荒涼孤絕的人文探索性

    青年喬戈在哥哥被射殺後,承擔了為兄長復仇的任務.依據當地的"卡努法典",喬戈在任務完成後將有一個月的喘息,簡稱休戰期,在此期間對方的家屬不能再找他復仇."破碎的四月"就是描述他在這個月內的經歷.在這一時期,他先去向統治阿爾巴尼亞北部歐羅什高原的"王子"繳納血稅,隨後無所目標的在外閒晃,等著一個月休戰期結束時返回自己的村子迎接對方的復仇,他在路上遇見了自首都地拉那前來高原旅行的作家巴西安,和他的妻子迪安娜,他被迪安娜的美麗震撼,隨後踏上尋找迪安娜的旅程,就在停戰期即將結束的時刻,他聽聞迪安娜就在附近急忙沿著大路向前追尋,被等候的仇家當場射殺在高原的主幹道路上.

    之所以取名"破碎的四月"是因為喬戈為兄報仇是在3月17日,從當天起到4月17日為休戰期間,對方家族的人不能在此期間找他麻煩,所以他的四月以17日為界,之前是隨他意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但過了休戰期,他就要面臨在一個神經緊繃,隨時處於被殺狀態的時空裡.這小說是作者的觀察投射應該也是感悟,我們前篇"H檔案"寫過Kadare在上世紀90年代移居法國,是因為阿爾巴尼亞的政局陷入紊亂,當時某些偏遠地區甚至有恢復"卡努法典"的傳聞,看了"破碎的四月",就會知道小說使用"卡努法典"的企圖是在諷刺沒有法律,統治失能的意思,因為卡努法典從小說呈現出來的一種極端的恐怖,失卻人性,一種獸性生活的全面展現,意味著就是毫無法治觀念的暗喻.

     小說一開始便是喬戈於遠處瞄準仇家的場景,快意恩仇,似乎輕鬆自在.但這是一驚駭的故事,在阿爾巴尼亞北部的歐羅什高原上,流傳著一個殘酷的習俗,假如一個人被殺死,他的家人就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此捍衛家族的尊嚴.但是若別人殺了家人,你手刃復仇如此天經地義,當你復仇成功時,不同時也產生了另一段新的仇恨,對方的家人也能報仇?!於是這種流血復仇機制以法典的形式被固定下來,代代相傳,所以當喬戈復仇完成,他也準備被人復仇.讀者在此已經預見了"卡努法典"的荒謬性.

     但這個故事最大的荒謬性不止於此.喬戈身處的貝里沙家族和科瑞克切家族的仇恨,是喬戈的父親告訴他的,而那也是父親從祖父那裡聽來的.根源則是七十年前一個冷颼颼的10月夜晚,貝里沙家接待了一個上門借宿的客人,按照歐羅什高原的卡努法典,來訪的朋友相當於神的地位有高於一切的尊榮,貝里沙熱情款待了客人,不料第二天早上客人離開,依據習俗貝里沙家的人需將他送到的村邊界,正當要分手離開,這名客人卻被科瑞克切家的人襲擊開槍打死.依據法典,貝里沙家有為客人復仇的義務,否則全家便會遭到當地法典執行單位懲罰,嚴重到若不按法典執行復仇,甚至可能會有貝里沙家人被執法單位殺掉,因此貝里沙家族不得已就陷入了與科瑞克切家族循環復仇的死結中.喬戈的哥哥就是雙方仇怨中被打死的第22人,他自己則將是第24人.

      作者透過了旅行者對於高原的景色的觀察與描述展現了法典的殘酷,冷血.來自於首都的作家巴西安帶著未婚妻來此旅行,原先對此是帶著好感的.巴西安推崇法典,他自豪地對妻子說:"不管它有多麼兇殘無情,我依然對一件事情堅信不疑.它是地球上誕生的最有紀念價值的憲法之一,我們阿爾巴尼亞人應該為我們制定出這部憲法而感到自豪.".他甚至認為法典是以憲法形式寫成的一部偉大的神話,是世界性的財富.新婚旅行的作家巴西安一直熱情的給他的妻子講故事,講述高原人的血族復仇習俗,及每個相關的故事,以及這種習俗所依據的卡努法典,但他講述這個故事的結局可謂完全失敗.一方面是他對故事的敘事內部性解釋遭法典詮釋者助理的推翻"你的書,你的藝術,它們都散發出來謀殺的氣息.你沒有幫助這些不幸的山民做點什麼,而是幫助了死亡.你尋找崇高的主題,你得意洋洋,你到這裡來尋找能夠填補你的藝術的所謂美麗.你並沒有看見這種美麗其實是殺人的.你鼓勵整個民族去演一場血的戲劇,而你和你的女人卻在車廂裡津津有味地欣賞",另一方面,是他期待的聽眾迪安娜,從完全依從到逐漸懷疑到拒絕接納他的故事,迪安娜沒有把巴西安的經驗融合到自己之前的世界中,甚至相反的,她選擇了採取超越的作為,用實踐去推翻這個神話法典的存在,這就是迪安娜試圖闖入庇護塔,以及移情於她只有一面之緣喬戈的心理轉折.從文本的描述中,我們原先看到的是奇景特意的高原色彩,但當人們旅行的逐漸深入,貧苦山民的生活,破爛的房舍,用具,聽著一個又一個荒誕的血仇復仇家族的故事,再見景物的深思,這高原上的農田超過一半經常性的荒涼休耕,任其荒蕪,原因竟然是執行復仇的人為了躲避被追殺長期的居住在庇護塔,因此完全不能耕作,相對的那些暫時不想復仇的人則是拼命耕作,但目的只是為了害怕復仇完畢之後需要長期的躲避在庇護塔無法耕作沒有收入,食物,因此需要預先準備好一筆資金才拼命地耕作,如此經年下來,因為復仇彼此殺戮又減少了許多能夠耕作的男性人口,因此此地的破敗,貧脊,荒涼固然有它自然的成分,但更高的因素是源自於卡努法典呈現出的殺戮殘酷本質所造成的.因為有了寫實的經歷,執法者真正的吐槽,妻子的離心,加上嚴酷的人物與環境真相對比收稅執法者的任性,豪華的相比,完全的摧毀與打擊了這位原法典的稱頌與支持者.

      另一個隱藏性的意思則來自這對新婚夫妻.貝里沙家族無端的涉入了血仇復仇循環是因為來訪的客人被殺,而這對自首都來的夫妻不啻正是高原上的客人,在客人與神同階的法典習俗下,這次的客人並沒有帶來仇恨,而是像個真正的神一樣帶來了喬戈瞬間的幸福.在偶遇迪安娜的那一刻,他不僅被那一頭瀑布般的栗色長髮和面容吸引,並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客人對他的悲憫,同情,喬戈身上壓抑許久的自我,與人性被喚醒了,回到家後他對父親說,在他剩下的日子裡,他想出去再看一次那些山,那些嶺,其實,他很可能只是想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中去尋找那曾經一瞥的美麗眼神,"她的那種眼神是他在睡意矇矓的狀態中唯一不消融的至寶,存在於他的內心裡,如同丟失的不發光的鑽石一樣".喬戈不願成為庇護塔中苟活於世的一員,而是踏上了追尋他心目中的女神,追尋美麗和光明的不歸路,雙方的生活在那匆匆一瞥之後便發生了奇特的交織.迪安娜被醒了對當前情感的懷疑與自我,不再以巴西安的話語為天下唯一準則,而巴西安的幸福則將經歷了一次嚴峻的震盪考驗.迪安娜原就是個內心善良的女人,當巴西安向她解釋山民手臂上佩戴的黑絲帶的含義,並且誇耀"你能夠碰上在自己身上帶著死亡記號的人群,如同樹林裡刻有砍伐標記的樹木一樣"時,她會深深地嘆氣.與喬戈偶遇的瞬間,他的目光讓迪安娜經受了從未有過的震撼,面臨死亡的處境或者是異常的英俊喚起了她的遺憾,她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淚.當法典詮釋者助理直言不諱批評巴西安的書散發著死亡氣息,在死亡中尋找崇高的主題時,迪安娜終於走進了庇護塔,她可能是要去尋找喬戈,也可能是要去探究血仇者的真相時,她已經成了另一個人,返回首都途中巴西安已經明白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彷彿只是一具軀殼,靈魂留在高原上了.但讀者可能會問:巴西安呢?他也對法典有了新的體悟與看法嗎?!.

       高原法典的殘酷,首都存有的浪漫幻想假象的無知作家,當地荒謬不羈的傳統,喬戈沒能走出四月,巴西安與迪安娜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整個故事被"法典"瀰漫,但作者呈現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社會景象,除了復仇與被復仇,還有許多不知所謂的平民,還有那抱怨血稅減少的統治者暗喻:荒涼.以上.


2022年10月6日 星期四

H檔案

 

H檔案(Dosja H.,Ismail Kadare)

     上次看的巴爾幹半島民族的歷史就是為了準備閱讀當地的小說.首先選的阿爾巴尼亞的作家Kadare,這位作家的作品國內都沒有翻譯出版,市面上的繁體本都是香港的出版社翻譯的,手邊有的幾本"H檔案","破碎的四月","亡軍的將領","雨鼓"則都是簡體譯本.

     "H檔案"並不是Kadare的最著名的作品,但先看它是因為它與我閱讀的巴爾幹民族史與Kadare作品的特色間交集最顯著的一本.它一方面展現出一種阿爾巴尼亞返祖歷史的追尋,即"希臘主義"的某種情結的延續,另一方面展現出Kadare對於阿爾巴尼亞專制政權的特有諷刺,對國家統治與人民言行集體荒謬的惡感.Kadare小說大致上有兩大類題材,一大類是訴諸歷史,借古諷今,主要原因是Kadare專業本就是學歷史的,另一大類則是以阿爾巴尼亞的專制統治為題材.在柏林圍牆被推倒後,蘇聯解體,整個東歐進入被解放的狀態,阿爾巴尼亞也跟著那波潮流,但是初期貪腐,政治不彰,產生了許多混亂的怪象.1990年10月,因為阿爾巴尼亞政局激烈動盪,Kadare不得不尋求法國政府的政治庇護,移居巴黎,並開始改用法語寫作.不過,卡達萊並沒有中斷自己與阿爾巴尼亞的聯繫.

      兩位美國來的愛爾蘭裔學者到阿爾巴尼亞尋找史詩之謎,他們想破解這些流傳千年的民間詩歌在歷史長河裡是如何的變遷,詩歌的內容如何與幾千年前相同,或者相異,產生這些變異的原因又是甚麼?這兩位思慮單純的愛爾蘭人怎麼也想不到簡單尋訪史詩的舉動,竟然會被阿爾巴尼亞政府當成是要來進行間諜活動,因而受到嚴密的監控,Kadare筆下N城的官員自總督以降全都動員起來,他以輕鬆詼諧的手法顯出這兩個初來乍到的學者在每日平靜的探尋吟遊詩人,對比於緊張兮兮又充滿神經的官員窺探,猜測,監視的好笑舉措.而且文本從頭到尾,兩位學者都未曾發現自己全程整日的被官方監視,只是覺得似乎居住的地方哪哪都有老鼠出沒的疑惑?文本輕描淡寫透露出這個專制政體的運作,思想的陳舊落伍,觀念與知識的封閉,用誇張帶些諷刺的語法描繪出一張張滑稽的嘴臉.N城總督總是幻想著各種文匵報告的措辭性,他的妻子因為丈夫的性無能整天幻想著一段浪漫的婚外情的發生,甚至是對那兩位學者間的意淫幻念.外國公民的到來,無異於在這個落後封閉的小城投下一顆重磅炸彈,正是通過放大N城民眾對這件小事的關注度,將阿爾巴尼亞的政權,政治組構,運作的低效,無能直白揭露出來,雖然小說中的阿爾巴尼亞被安置於1930年代的王國統治時期,但其矛頭卻直指當代專制社會,小說在諷喻的同時,也加入對民族問題的關注,透過討論荷馬史詩的歸屬問題,牽動出巴爾幹半島動蕩的政治時局與民族矛盾,最後錄音機被隱修士所毀,其原因是這個機器會將古老的歌謠圍起來,把它們囚禁在裡面,這一方面諷刺了民眾的愚昧,竟將現代新科技產物視作妖怪,同時也點出了動盪政局下暗藏的宗教衝突.最後,以尋訪為目的的兩位學者,其故事反過來譜寫成了一首史詩,記載於報端,史詩的傳誦是一股民間力量,它自發的完成歷史講訴藉此展現出史詩可能較歷史檔案更為真實的作用與意義,它是一種自發的力量,將真實記錄進唱誦中,隨後代代流傳,且有自我修正錯誤與遺忘的功能.

      作者使用兩個愛爾蘭人來追尋荷馬史詩的作用,表面看來只是一種單純的安排,但其實剛看過巴爾幹民族史的我很容易就聯想到"希臘主義".特別是文本裡的兩個國家人民,及阿爾巴尼亞人與塞爾維亞人同時的主張自己對於荷馬史詩的繼承正統性,這很容易引發我前時在閱讀該區民族史的內容回憶,透過一種民族追溯與尋根懷古,找到新國家成立或新民族崛起的一種依託.然而此處使用的是"荷馬"這位人物,雖然對這個人名因為教科書的關係有些熟悉度,但其實我們壓根就不認識這個人,應該很少人知道荷馬其實是位盲人,談到荷馬便會直接聯想到"伊利亞德"與"奧德賽",但教科書沒寫的是這些作品可能根本不是荷馬所作,它只是類似於吳承恩,或羅貫中那樣的人物,把流傳的古詩或平話轉錄記述成當代的文本的中介角色而已.文本中引用"伊利亞德""奧德賽',但這兩首是談甚麼的詩歌呢?簡單說就是"暴君","戰爭"與"英雄",一方面是藉此諷刺阿爾巴尼亞的政治,與統治階級呈現出的狀態,其次則是藉由史詩呈現出過往歷史的真實樣貌的程度可能更勝於其他實體的文獻文本的功能,因為文本可能在時代摧殘下毀於戰火,真正的歷史情況可能因此就不維後人所知,但是詩體可以透過吟遊詩人來傳誦,一地接著一地,一鄉接著一鄉,一代接著一代,縱使其間可能因為個人原因爾偶有誤傳,誤植,或部分失落的,但大體而言透過歌謠的方式保存,比實體文本更能經過時間的摧殘與實體的破壞,甚至戰事的洗禮,你看連盲人荷馬都能將特洛伊戰爭的史實就這樣記錄下來,它豈不是比正史文本更加值得讚賞?!作者有藉此作品向這種史詩傳播方式來致最敬禮的意圖.

     Kadare的作品大致上篇幅都不長,應該也都藏著暗諷與各種可能的隱喻,"H檔案"呈現了這種特質,同時也呈現了一種有趣詼諧的風格,並沒有它實體反映的嚴肅事件那樣呆版,是一本貼近用喜劇風格來呈現嚴肅問題的作品.以上.


2022年10月3日 星期一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王明珂)

      書有個吸引人的名字,即使不想看,也會好奇甚麼是"毒藥貓".它指的是某個能施妖術或變成動物害人的女人.當某個人或女人被旁人視為是"毒藥貓"時,眾人便有"正義正當"的理由奉旨將他或她殺死,因為眾人會恐懼若不先殺死"毒藥貓",將來必為"毒藥貓"所害,這就是毒藥貓理論.至於被指為"毒藥貓"的人是否真的能變成動物或施法害人根本不重要,無關宏旨,更不需要是事實.透過指涉他人為毒藥貓便能開啟以正義之名正當殺人,武力相向的藉口,而這正是現代社會暴力,與恐懼的一種表現,相對於"路西法效應"是源於統治階級的指令,以法之名執行暴力殺伐,"毒藥貓'更尋求於公權力體系外的親族與社群私人的暴亂力量,此兩種暴力引發來源便是我們在維琪政府或其他極端統治裡會見到的現象.

      當然,現代社會不可能出現指稱某個女人是毒藥貓的事情,一方面是教育普及,初級的科普知識讓人知道人幻化成貓或動物生理上的不可能.一方面是相對過去的性別意識抬頭所致.但"視某人為毒藥貓"的這種行為並未消失,是以另一種型態出現.為某些人貼上標籤,然後再以此壞標籤有害社會為名,將其殺害或是入獄.或者這麼說"指稱某人為毒藥貓的行為"的並不止於作者王明珂做田野調查的川西羌族村落裡,也不只在近代的1950年代,它應該是個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普遍現象.這本書的概念挺重要的,在現代社會裡能"領頭帶動眾人指稱某人是毒藥貓"的必然是有話語權的人,政客,媒體人,名嘴,作家,出版人可能是貼人標籤,創造毒藥貓最容易且最頻繁的人.而具體如麥卡錫主義時期的各類污衊案,又如戒嚴時期指涉某人是潛伏的"匪諜"或現在流行貼某人是"中共同路人"標籤,就都是"毒藥貓理論"的真實呈現,因為接下來便見到啟動殺伐他或它的工具了.

      重點是為什麼會有"毒藥貓理論"的現象?答案是"恐懼","利益分配","純化與同化"三種因素交錯.從上面的"諜","同路人"等名詞可以看出一個關竅,它都屬於敵我之間的一個中間物,它實體大抵不在敵方,而身處在我方,或是敵我交界的地帶,而人們畏懼於這種中間物,或是恐懼於中間地帶亦敵亦友參雜可能衍生出的問題,這些應該都是延續王明珂老師關於"邊緣地帶"研究的延伸.所謂的邊緣地帶研究大抵是這麼來的,那些處於兩個部落,族群,社群劃分界上的人或人群,可能因為血緣,地緣,親族,文化,習俗等種種原因,是不可能如它們各自的中央地區的人身分那樣涇渭分明的,在邊緣地帶間兩邊的人,可能按某個標準,兩方是不同人群,不同族,不同社群,但是按另一個標準,兩方卻又是同族群,同親族,甚至是共祖先.但是這種多元混雜的身分在中央地區裡的人看來卻是可疑的,危險的,潛藏傷害自己的殺機與因子.這裡所說的部落,族群,社群可以是早期所涉及的只以地理位置劃分為主,也可以概換到今日為虛擬的,想像的各類身分的差別,比如階級,文化,政治,國族.因此邊緣地帶研究可以從王老師關於漢蒙交界,漢藏交界,定居農業與游牧交界的實體分界等研究,到文化,姓氏,族裔,政治等虛擬想像上的各種身分交界,有混居的實體邊緣地帶,自然也有混合血緣的人,或是混合的文化,習俗,宗教的虛擬物界,所以敵我的邊緣未必在地理邊緣,它也可能就在地理上中央地帶發生,而害怕的是敵人敵對觀點,身分,政治,文化等突破邊界,恐懼於它的可能攻擊汰換,便是"毒藥貓理論"產生的源頭:恐懼被殺被消滅,所以要先下手為強,藉由地利人數多之利,消滅少數的"毒藥貓".

       "恐懼"只是其一.牽動製造產出"毒藥貓"的理由之一更是為了"利益分配"的搶奪.因為即使處於邊緣地帶,他們與在中央生活生存的人仍然共享同一資源,利益,包括權力與經濟利益,土地,別人少拿自己就能多拿,既然處於邊緣地帶者有一個說不清楚的身分,可疑的言行.既然生在同一地理,國族體系下要爭奪資源分配,又有這樣的一個眾人對"毒藥貓"恐懼的心理在徘迴,這個說不清的身分就是很好的殺伐藉口,加上毒藥貓常被視作是與主流社會無關的"女人":既代表弱勢,又表現出少數的特色,自是最容易被消滅,壓迫,而將其利益擠出,搶奪的對象,自然可以被某些人拿來運用.而這裡還有一個文化指涉,在羌寨村中的毒藥貓通常是一個"女人",這是因為在田野調查裡,羌族的女性有特殊的服飾做為區別本寨本村人與它寨它村人的功能,透過服飾的限制,女性無法遠離自身所居的社群,因為某村服飾的特殊性到了鄰村必然被視為是外來人,也就是邊界之外人,容易被堤防,排擠,因此女性難以走出村界所在,能全身心的完成男性規定的家裡重要的農事,家事,因為只有做好這些才被視為是一個標準的好女人,同時又因此明顯的被區隔在該村主要正式的政治,社會,商葉活動之外,其實她的存在原本就是男人眼中的"異族",必須提防,因為從田野的調查中,這些女性都是從上游的鄰村嫁來的,在沒有忠誠證明根據之前,仍是被懷疑可能是有問題的,基於利益或安全理由都是.因此,"毒藥貓"的現代社會替代可以說是上述羌寨原始男性社會壓迫女性毒藥貓的另一種託辭,形變,或說用雷同的方式讓那些邊緣地帶的人穿上類似村寨女性特有服飾的"外衣",藉以顯示出他們與其他人的不同,雖然不能因此讓乖乖地從事農,工,商業或規定之事,但讓人知道他是毒藥貓可以藉此提醒其他人,遠離此人便免與他接觸可以讓自己更安全,且可以因此讓毒藥貓遠離關於主要的政治,社會,與商業活動,與決策利益.是利益分配下避免可能被外人瓜分下而執行"毒藥貓理論"的必然做法,只是它由單純的女性身分轉移到其他人的"身分畫分"上去了,本質上都是壓迫與阻隔的概念而已,為了安全恐懼,與利益分配的獨佔.

      第三種因素維"純化與同化".藉由限制女性的行動,保住了他們"貞潔"的可能性.當然目的不是甚麼高尚的.因為在羌寨坐落的位置分布上,本來就存在一種他們自我認定文明進化的程度排列,上游接近藏族交界附近的社群被認為是愚蠢,下游貼近漢人所在地區的社群又被視為是刁狡.強調其中一重要背景為村寨各家族的血緣純淨概念,在村寨生活中,男性父系家族的純淨觀念非常強,深恐自己的血緣被上游的"蠻子"和下游的漢人污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純淨主義?主要就是資源太緊張,大家都要維持生存資源的邊界,也因此要維持家族血緣邊界,族群之間也一樣,越是資源緊張,越要強調邊界,而村寨裡面也不是鐵板一塊,認為始祖為兄弟的各個家族,彼此親近,合作,但又區分,競爭,有敵意,在純淨主義的氛圍下,當外面的壓力加大,村寨裡面各個親近人群之間的敵意也會增加.而代換到今日,這便是極端國族主義所宣揚的那種形式,"清除","毀滅"猶太人,圖西人,或是印尼華人.因此毒藥貓多數是女人的暗示潛藏著這種血緣純淨的概念,同時毒藥貓傳說中可以殺死丈夫,兒子,但是絕對不會下要殺害自己母族的父兄,這隱然就有某種"敵人"潛伏的概念,更擴大的解釋便是若不消滅她,就會被她背後的社群給消滅或同化,所以毒藥貓的存在便是一種隱隱地豎立起敵人就在不遠處,必須提防小心的警醒標誌.

       透過田野調查,王明珂發現在親近的鄰里生活中,大家對外界"蠻子"的恐懼,造成內部各家族群體間的不安與矛盾,化解危機的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代罪羔羊,大家集體施加暴力於她,如此群體又能團結起來,外界壓力也因此得到消解,這就是藉由尋找代罪羔羊來凝聚團結,因此"毒藥貓"的產生大抵上的目的在於促成一體性對外的村寨或社群,因此有所謂"無毒不成寨"的說法,意思就是毒藥貓固然可怕可惡,但是一個村寨裡沒有毒藥貓可是不行的,那將必然維持不久.毒藥貓傳說是在孤立的村寨生活中,人們對"邊界之外"的猜疑和恐懼下產生的集體暴力現象,但他們對毒藥貓的集體暴力,不過就是閒言閒語,沒有對這些女人施以真正的肢體暴力,更不曾殺害她們,在西方社會,女巫傳說也很普遍,歷史久遠,但真正獵女巫,燒女巫也是特例,只在特定時代,特定地方才會發生.這種發生在人們封閉的村寨生活中的集體猜疑,恐懼與暴力,並沒有成為過去,而是化為各種狀貌存在於當代人類的社會與國家裡,找尋"毒藥貓"的觀念並沒有消失,在對外邊界分明,對內講求成員皆純淨如一的人類認同群體裡,國族,民族獨立的尋找與建立始終都存在著定義與搜捕"毒藥貓",並且對毒藥貓是以較羌寨殘忍幾萬倍的手段來虐殺毒藥貓.這種人類恐懼,猜疑與暴力的產生模式從未消失,網暴,或同溫層都是這樣的產物,始終不變.

      在內外壓力不斷加大時,只能找一個代罪羔羊來消除緊張了,但"毒藥貓理論"與代罪羔羊還是不太一樣的,代罪羔羊在他人眼中被認為就是一個有罪者,及罪惡的根源,因為可能人們根本沒能力找到真正的罪惡或恐懼的來源,只好找一個替代羊作為標的.但是"毒藥貓理論"就不同了,人們其實是明顯知道真正的大惡,與自己心中恐懼的敵人是誰,它在哪裡,但是人們不敢越界去找"正主",於是便在自己的領域範圍內或邊緣地帶製造出一個"待罪羊."中,而這理論一個重點是,認為人們心目中有"內部的毒藥貓"和"外部的毒藥貓",並認為兩者可以相結合,人們把身邊的女人當作內部毒藥貓,其實是因為他們害怕遠方的毒藥貓,而又常常把兩者聯繫在一起,藉由憎恨外部毒藥貓而痛恨內部毒藥貓,而常見到內部毒藥貓的言行時,又加深他討厭與痛恨外部毒藥貓,如此兩種惡感相互強化,於是原來在羌寨中沒甚麼大不了的毒藥貓,到了文明世界反而成了十惡不赦的絕對"毒人".

      我們前面讀過劉仲敬關於"民族發明學"的觀點,其實透過王明珂研究的邊緣地區政治現象就大略可以猜出提出"民族發明要接近真實才越可能存在"的概念基本很難實踐,邊緣地區的混血混居永遠是讓民族發明切割不完的"春風",它代表的就是不純淨不接近真實必須再切割,產生新的民族,所以最終可能就是走向"個人""個體"而已,因為只有我自己對於自己來說是最純淨的,無危險的,連像羌寨這種幾十戶人家的地方都要弄個"毒藥貓"來增加生活上的困惑與猜疑,更大的社群又該如何?"毒藥貓"產生的本質是對於邊界之外人事物的恐懼,那麼越多的邊界,是不是就會有越多的恐懼,越多的"毒藥貓"?而這個邊界不一定是實體的疆域邊界,也可能是文化的,習俗的,性別的,政治的,國族的,或乃至連消費品牌的都能創造出一個敵我分明的邊界.而現實的世界裡,自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到烏克蘭在近十多年內連續戰爭,不少新的移民合法或非法越界的都有離開戰區進入歐亞其他國家裡,而移民往往成為這些被進入社會的邊緣人,他們是社會暴力的受害者,在受排斥與猜疑的情境下,移民社群也容易成為製造新的恐懼,仇恨與暴力的溫床,各國內部亦多有因此在階級,世代,民族,政黨,宗教或教派等分界上發生衝突問題等之各種人群矛盾與衝突,所以毒藥貓看似只是村寨的小恙,但實際上反映的確是人類社會的大問題,明明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卻不能只以地球人的名義活著,既無奈也好笑.以上.


富士坑:美國製造的真實故事

  富士坑:美國製造的真實故事(Foxconned: Imaginary Jobs, Bulldozed Homes, and the Sacking of Local Government,Lawrence Tabak)                "富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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